李金镛，1887年担任漠河金矿第一任总办，是漠河金矿的开拓者（FOTOE供图）

至1885年春，漠河金矿已发展为相当规模，竟被称作“极而吐加共和国”。极而吐加，是开矿俄人对老沟河的叫法，而随着译音的多样化，又作“热尔图加共和国”，或是“什都喀共和国”，被指为沙俄支持的在我国掠夺黄金的国中之国。

老实说，初次看到这样的名字，我感到很惊异，也引发了极大的兴趣，费尽心力去搜寻史料，所获无多，所见记述多混乱重复，难得真相。加上本人不懂俄文，不能直接阅读俄国记载，又隔一层。国内近年来刊发了一些文章，对此项研究有所推动，但立论多不够严密，还有阐发的空间。在此试着捋一捋线头——

与俄国人在漠河疯狂盗采几乎同时，俄国报刊已出现相关报道，如《西伯利亚》于1885年刊登了《俄国的非法掘金》《针叶林中的百万富翁》《鹰场》等文章，《符拉迪沃斯托克》于1886年刊载《来自废物地的财富》，其中拉达特维奇的《鹰场》还附了一帧照片，注曰：“这是热尔图加的中心广场，所有重要集会在此进行，包括法院审判和惩处犯人。”广场的名称为“鹰场”，中央是一大间办公室，矿山管理机构所在，屋前有一个讲台，讲台挂着铃铛，左右摆着两架大铁炮，以及“堆成塔形的铁炮弹”。文中虽没有“共和国”的字样，但也透露出一个独立王国的排场，有独立的司法审判，也拥有军械火炮。鹰场，源自俄国的一种古老的掷硬币赌博游戏“奥良卡”，因为硬币的一面是“鹰”，故有此名。

数年后随李金镛到此地的宋小濂，在《北徼纪游》中写到过一点儿，曰：“漠河地处北极，向属荒漠无人之区，叠嶂丛林，上蔽天日，只以地产金沙，遂使鸿蒙渐启。先是，俄人知漠河产金之盛也，相率私入窃挖；渐而中国流民亦有闻风而至者。利之所在，人必争趋。三五年间，中俄金匪聚至数千。”书中没有详记金矿原先的情形，也没有提到“极而吐加”“热尔图加”等名目。

1896年，列别杰夫在《俄罗斯宝藏》发表《中国的热尔图加共和国》。那时日本已有与沙俄争夺中国东北之心，派遣大量间谍分赴各地黑龙江两岸搜集情报，自会注意到这篇文章，后来收入所编《黑龙江》（又作《江省民物志》）一书。列别杰夫开篇即写：“1883年，去中俄国境不远之满洲地方，着手采掘之极而吐加金矿，不但产金丰富，足以震惊世人而已，更发生采金人之殖民地，及其存续之历史，亦足令世人瞩目。金矿之内，不过三数年间，集合风俗习惯种种不同之居民，各自设置机关，制定法律，宛然成一小共和国。嗣以中国官厅之武力干涉，始告终结焉。”不难看出，所谓“小共和国”云云只是一个比喻，用以形容金矿的规模与管理制度之完善。文中对那里的建设、包括鹰场一带作了较详细的描述：

与商人并至者，有种种投机家，开始企业，数月前完全为荒原之土地，而忽有欧洲式之天地，发现于其间。即称为马耳式里、贝式塔等旅馆，有浴室二家（一家并有单房），面包店数家，且建设游戏场（某游戏场内有食堂、音乐、赌具等之设备）。此外如动物园、种种娱乐事业及音乐队等，皆陆续发生，以较宏大之木造洋房经营之。但此等消耗，不及于殖民地全体。劳工多数，均收容于街道两旁之冬舍（避寒之房屋）。其构造系支木为之，有窗及户，以保温之故，取苔塞其周围罅隙，房顶积土甚厚，卧处大都为泥地，偶有就地铺刨平之圆木为之者。又有铁炉或俄国式泥炉，为暖房之用。……冬舍之数，在四百以上。有整齐之街道，通过两侧冬舍之间，称为百万街。中央空场，名曰“鹰野”，地颇广阔，在殖民之始，此处有酒店一家，闲人麇集……其后此地，专门为集合大众及刑囚之处。空地周围，建有商店及酒肆，金矿政厅即在中央，长有十一窗户。前有垒土，上置一钟，重二布度半，吊于柱上。垒之两侧，有铁铸大炮二门，长各三尺，其前有尖锥形纪念碑。右为祈祷堂，诵经僧（逸囚）及司教者居之，修持不懈。入门处大书标语：“凡劳苦者及负重者均来我处，我当慰汝。”其左为仓库，其邻在地下有火药库。

后面还写了医院，写了其内部组织，重点则在于那里的管理模式。

涉及这个金矿，或者说涉及“极而吐加共和国”，国内多数文章都称该国得到沙俄的支持，并以首先潜入探察和带人开发的俄国商人为大头领，亦即总统。根据列别杰夫记述，此人不久后就因酗酒过度，“在半生半死之状态中，运往俄地”，自此不知所终。而也没见可靠史料证明俄廷为盗挖撑腰，就连俄地方当局的公开支持也没有，左岸毗邻的三个俄国村庄，均禁止本村青年进入中国采金，只可卖一些食品等物给过往人员。这些并未影响金矿的快速繁荣，“由西伯利亚方面，有各色人等群趋此地……在短期之间，集合劳工至七千人之众。其多数为各种阶级之俄人，有矿丁，有逸囚并西比利亚职工之外，尚有哥萨克、休职官吏及商人。俄人之次，占多数者为中国人，此外有朝鲜人、鄂伦春人、犹太人、德国人、法国人、波兰人、美国人、西比利亚土人”。这样复杂的人群，从一开始就难免发生争端、斗殴、偷窃和诱骗行为，1884年12月更是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据《满洲通志》记：“厨役以金锤杀人，残酷实甚。”《黑龙江》则说是一个由逃犯构成的工组，大白天用铁锤砸死了一个厨子。不管怎样，此事在当地居民中反响极大，经过6天的集会和讨论，决定成立采金事务所，选举出一个大首领，赋予他“矿地及其附近一带住民之全管辖权”。宣布组建机构的第一天，即在鹰野广场绞死30名杀人犯，又将有过错者当众鞭笞，持续了整整两周。一举震慑了犯罪分子，此后秩序井然，各路商人闻讯加大了投资。

金矿的大首领被尊为长老，再以冬舍数和族群分为数区（其中一区为华人），选出两名区长。“长老于上衣左腕带黄铜标章，各区长则以白铁”，各区享有行政司法权，而裁判权在于长老，重大事件则要召集居民大会决议。他们还制定了20条法规，要求居民署名宣誓，开头即曰：“吾等黑龙江加利福尼亚自由金矿之劳工组合，罪孽深重而为神仆，尔须爱邻如己，恪守神之诫令，遵福音书之遗教，导吾等于现世之和平福祉……”真还有点儿共和的意味。至于民国间有人为之编了一个“职官表”，赫然有“大总统”“副总统”“国务总理”等字样，则纯属文人游戏之笔，千万别当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