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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根的希德嘉与她的三个时空

作者:admin 2019-10-15 我要评论

文/王冬菊 在小说《第五屠宰...

文/王冬菊

在小说《第五屠宰场》的开篇,库尔特·冯内古特描写了1945年盟军针对德累斯顿的大轰炸。小说主人公、美国士兵比利·皮尔格里姆在轰炸后“困于时空”,记忆在战时的德累斯顿、战后的美国和特拉法马多尔人的星球之间穿梭。影片配乐是格伦·古尔德演奏的巴赫——《哥德堡变奏曲》《f小调第5键盘协奏曲》《D大调第3键盘协奏曲》。《哥德堡变奏曲》主题与变奏之间的对话与对比,正如一个生命在不同时空的遭遇。而协奏曲中键盘被乐队裹挟的感觉,像极了个体被历史事件中淹没的命运。在德累斯顿大轰炸中,一百五十多件艺术品不翼而飞。其中包括12世纪德国圣人、修道院院长和作曲家宾根的希德嘉(Hildegard von Bingen)《认识主道》(Scivias)一书的《鲁伯斯堡抄本》(Rupertsberg Codex)。希德嘉生前和身后的奇遇,与小说中的比利并无不同。她同样被“困于时空”,在12世纪的德国、19世纪的法国和20世纪70年代后的英语国家这三个时空中徘徊。

希德嘉的第一个时空是12世纪的德国。希德嘉的出生年份,一般认为是1098年,但她本人更喜欢整数的和谐感,因而把出生年份定在1100年。关于希德嘉的出生地,人们也同样莫衷一是,被提到频率最多的是贝默斯海姆(Bermersheim)。希德嘉生于贵族家庭,是父母最年幼的孩子,3岁时开始见到异象,8岁被送进位于迪斯伯登贝格(Disibodenberg)修道院,与年长自己6岁的修女优塔(Jutta)和后来作为助手的修士佛尔玛(Volmar)隐居修行。优塔修女教会希德嘉简单的拉丁文、宗教信条,还教会她演奏索尔特里琴。

1136年,优塔修女去世,希德嘉从学徒身份解脱,继任修道院院长,1141年至1151年间,与佛尔玛合作记录自己的异象,收录于《认识主道》。当时有这样一幅画,描写缮写室里的情景:希德嘉手持铁笔和写字板,眼望上方,听取、记录神的训诫,女助手修女理查娣丝(Richardis)在一旁待命。而在仅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里,佛尔玛把这些启示誊写在羊皮纸上,纠正可能存在的语法问题,并对行文进行修饰。这之后还有些工序,画中并未显示,比如章节标题和段落开头的字母被涂成红色,再由艺术家绘制生动的插图。

1150年左右,希德嘉依照上帝的指示,在鲁伯斯堡修建一座新的修道院——宾根修道院。此后,作为院长的希德嘉开始与修道院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成为宾根的希德嘉。大约从1152年到1158年,希德嘉创作了两本科学著作——《自然史》(Physica)和《病因与疗法》(Causae et Curae),因为这两部著作,她被誉为历史上第一位女科学家和女医生。《自然史》记录生长在德国的上千种动植物的物理性质和药学功用,《病因与疗法》研究疾病的成因与疗法,书中有许多现在看来很奇特的见解。比如,鲸鱼被定义为鱼类而不是哺乳动物,食其肉可治疗从发烧、疟疾到淋巴结核的所有疾病,用鲸骨做刀柄,可缓解胳膊的疼痛,鲸鱼皮做的鞋子和腰带对体弱多病有奇效。因为希德嘉特殊的身份和中世纪的宗教氛围,书中所录草药的疗效中常有“催情”或“禁欲”这样的字眼。比如,现代人视之为跌打肿痛神药的山金车,被定义为催情剂,任何人只要接触此草,就会被“欲火焚身”,为下一个中毒的人“深陷爱河”,“迷恋到无法自拔”,直至最终“丧失理智”。

赞美诗和圣歌也是希德嘉记录、传达上帝启示的手段。她在1151年至1158年间,整理而成包含约80首素歌的《天国启示的和谐交响曲》(Symphonia armonie celestium revelationum)。除此之外,还创作过一部音乐道德剧《德行之律》(Ordo virtutum),这是最早的用于礼拜仪式的道德剧,收录于《认识主道》,是书中所录26个异象的最后一个。《天国启示》现存有两份手稿,一个是保存在德国威斯巴登(Wiesbaden)图书馆内的里森抄本(Riesencodex),一个是登德尔蒙德抄本(the Dendermonde)。据说,希德嘉认为男声与女声均可演绎这些作品,所以将后者赠予比利时瓦隆修道院(Villers Abbey)的修士们演唱所用。

《天国启示》中的歌词也是希德嘉所作,其中充满丰盛、鲜活的自然意象,如碧绿、花园、生长、肥沃、鲜花和珠宝,耶稣总被称为丈夫和情人,因而常有一些性爱意象伴随出现。歌曲的演唱方式多种多样,包括交替圣歌、赞美诗、继叙咏以及应答圣歌。音乐以不规则的曲风和华丽、花腔式的风格为特色,以单旋律为主,几乎没有和声或复调。乐句常以一个上行的五度音阶开始,紧接着是阶梯式的上升音阶,全句总共可能跨越两个或多个八度。这种狂想曲的风格,非常接近于即兴创作,同类音乐作品可以在中世纪游吟诗人的作品中找到。

希德嘉于1179年去世,遗骸保存在宾根修道院中,1632年修道院被毁时转移至位于埃宾根(Eibingen)的小修道院。1814年小修道院也被迫关闭,希德嘉的遗骸——包括她那永远充满活力的心脏和用来赞美上帝的舌头——被一位修士带到劳恩塔尔(Rauental)。从13世纪到19世纪的几百年中,希德嘉关于异象、医药的作品以及书信多次出版,音乐成就却仿佛被遗忘。有人认为,这也许与中世纪游吟诗人的情况类似:他们的诗作、传奇故事和形象继续流传,歌曲的旋律却渐渐遗失。比较完整的希德嘉的音乐手稿目前仅限于12世纪的里森抄本和登德尔蒙德抄本。同时期所作的个别作品也有乐谱流传于世。15世纪流传过一本《德行之律》的乐谱,16世纪时有一本赞美上帝的颂歌《哦圣媒之枝》(Alleluia: O virga mediatrix)。此后直到19世纪中叶,希德嘉的音乐作品一直处于默默无闻的状态。

19世纪中叶的德法是希德嘉的第二个时空。宗教音乐在18世纪遭遇危机,费勒雷尔(KarlGustavFellerer)认为罪魁祸首是启蒙运动,“破坏了世界、教堂、修道院和教区礼拜仪式的基础”。他批评当时流行的“换词音乐”,也就是用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等作曲家的作品为教会歌曲配乐,再作为教堂音乐出版的做法。比如,在1834年,瑞士的修士作曲家舒比格(Anselm Schubiger)为一首圣母玛利亚颂歌的歌词配上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第四幕里的咏叹调和重唱部分的音乐。

在埃宾根教区任神父的施奈德(Ludwig Schneider)为复兴希德嘉和宗教音乐作出了重大贡献。施奈德生长在莱茵河上的吕德斯海姆(Rudesheime),熟悉希德嘉的事迹,亲眼目睹拿破仑战争中埃宾根修道院被解散,强烈希望能够推广希德嘉的名望,尤其是她的音乐成就。1857年9月17日,施奈德策划并主持希德嘉遗骸回归“家乡”埃宾根的庆典,作为庆典的一个节目,他亲自指挥村庄里的女孩演唱希德嘉的继叙咏《权杖与皇冠》(O Virga ac diadema),歌曲的旋律和歌词皆为施奈德本人转录。

施奈德去世后,施米尔泽(Johannes Schmelzeis)于1864年继任堂区神父一职,在阅读研究施奈德所搜集的有关希德嘉的资料后,于1879年编成一本《圣希德嘉的生平与作品》(Das Leben und Wirken),作为希德嘉去世700周年的献礼,并邀请当时的素歌学者施勒希特(Raymond Schlecht)负责书中音乐部分的编写。施勒希特在书中收录五首希德嘉的音乐作品,《哦,权杖与皇冠》(O virga ac diadema)、《哦,永恒之力》(O vis aeternitatis)、《哦,神灵之火》(O ignis spiritus)、《哦,灵魂的牧人》(O pastor animarum)以及《哦,甜蜜的爱人》(O dulcissime amator)。在作品的誊写中,施乐希特使用比较现代的五线谱和中音谱号,而且用现代的音乐符号来标记节奏。这有助于希德嘉的作品被普通教众和神职人员接受,推动了希德嘉音乐的传播。他认为,希德嘉的作品,虽然带有同时代教堂音乐的普遍特点,却与之有根本的区别。她的作品是“完全自由的”,有种“无法言说的精致”,充满“来自天国的气息”。因此,尽管并未背离同时代音乐的发展方向,被称为圣歌并被用于礼拜仪式,却不能与教堂音乐等同。

来自法国索莱姆修道院(Solesmes Abbey)的波蒂埃修士(Dom Joseph Pothier),与1878年来到德国威斯巴登,抄录里森抄本中所有的音乐作品,采用同样的纽姆记谱法,乐句和歌词的长短也尽量与抄本保持一致。1898年8月,希德嘉诞辰800周年前夕,波蒂埃开始在《格里高利圣咏周刊》(Revue du chant grégorian)发表一系列与希德嘉音乐有关的短文和音乐作品,致力于在天主教僧侣和音乐家中宣传希德嘉。

与施勒希特不同,波蒂埃把希德嘉的音乐放在中世纪宗教音乐的背景中,认为作曲家充分了解早期的素歌体裁,作品也与同时代的宗教音乐关系密切。在谈论《垂怜经》(Kyrie)的一篇文章中,波蒂埃说,希尔嘉德的音乐一方面必然来自于她受之于神的超自然的天赋,另一方面,如果同时代的宗教音乐不够发达,她的音乐作品也不可能达到现有的艺术高度。对比希德嘉的作品与早期格里高利圣咏之后,波蒂埃认为前者比后者在旋律上包含“更多情感,更多表达方式”,并且使用了“经典单声部音乐作品中从未有过的跳跃和变化”。波蒂埃对于施勒希特的现代记谱方式并不认同。他说,“不能以剧院演奏家的方式把圣希德嘉的音乐当成快速飞行的火箭”,演唱者要按照格里高利圣咏的特殊节奏演唱,“品味其充满魅力的旋律,尽管不像格里高利圣咏那么简洁清晰,其美感和表现力却并不逊色”。

20世纪70年代之后的英语国家是希德嘉的第三个时空。作曲家希德嘉的现代复兴,固然与中世纪以来人们的努力有关,但更是一些偶然因素互相作用的结果。首先,一直以来,人们都对早期音乐和乐器充满好奇,1979年为纪念希德嘉去世800周年,英国音乐家皮克特(Philip Pickett)与他的新伦敦古乐团演奏了作曲家的四首歌曲,这是希德嘉音乐作品在英国的首场演出。促成希德嘉现代复兴的另一个因素是她的性别。女性主义音乐理论家对希德嘉的兴趣无比浓厚,而中世纪特殊的时代又给予修道院女性一个演唱、表演和收集音乐作品的机会。这点认识,与对做出音乐学上重大发现的渴望,共同点燃了人们对于古代音乐手稿的兴趣。1983年佩奇(Christopher Page)编辑并导演、哥特之声组合演唱的专辑《漂浮于上帝气息中的轻羽》(A Feather on the Breath of God)登上了最佳唱片的榜单并获得格莱美奖,其他乐队纷纷仿效,录制更多希德嘉的作品。希德嘉对“绿色”“自然”题材的偏爱,恰好与当代人对生态、环境问题的关切相一致。这是第三个因素。

伍尔夫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写道,每当读到被溺死的女巫、被附体或售卖草药的女人此类的新闻,她就会怀疑自己是在追随一位迷失的女作家、受压抑的女诗人,或某位默默无名的奥斯丁和艾米丽·勃朗特的传奇故事。这是伍尔夫对16世纪的想象,那时有威廉·莎士比亚,却没有朱迪斯·莎士比亚,尽管后者也许拥有丝毫不逊于前者的天份与才智。然而,奇迹般地,在12世纪的德国,却生活着这样一位女性,她与神交流、记录神的训诫,钻研草药的性质与功用,还作曲、写歌词——她就是宾根的希德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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