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沿岸的采金场

那时的黑龙江两岸广大地域是荒凉匮乏的，也是丰饶的，森林，草原，沿江有不少支流河汊都蕴藏着金矿。前面说到的洛古河和古城岛附近河湾，都有金沙矿脉存在，并一直延展到呼玛河流域。金沙含量最富的地方在漠河老沟。它应是黑龙江支流的支流，就像一条毛细血管，发脉于兴安岭东坡山林间，全长约14公里。这样的小河一般是不会有名字的，可是它不光有，而且名称繁多：鄂伦春人呼作塞尔特，俄国人称为热尔图加（又译作极而吐加、泽尔陀加、热勒图加等），日本人所编《黑龙江》中叫作什都喀，《清史稿》称什都克，后来的当地人干脆称为老沟或老金沟……种种色色，语义中都有“黄”“金”的意思，自然是借了金沙的光。

大兴安岭有黄金的说法，其实起源甚早，且与蒙古成吉思汗家族的传说隐约相关：始祖母阿兰在丈夫死后连生三子，见家人与亲族疑惑，声称乃是她与一个金色天神的后代，于是就有了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一说，其崛起之地斡难河，也被视为黑龙江源头之一。女真族再起，攻灭黄金家族后裔林丹汗，漠南漠北蒙古各部尽归版图。满语将大兴安岭称为“金阿林”，即“东金山”，与号为“西金山”的阿尔泰山并称，一东一西，堪称遥遥相对。阿尔泰，又作阿勒泰、阿勒坦，也有金子之义。

是谁发现了此地的金沙？

那个快乐随和的美国派驻黑龙江的商务代表柯林斯，在1857年的行旅中对矿产高度重视，穿越外贝加尔时私绘的地图，标明金、银、铜矿的分布，而经过黑龙江后却未见在图上标注，很简单，应是俄人还没有这方面的发现和听闻。有的研究者引用成于嘉庆间的《黑龙江外记》卷五所载“楚尔海图即粗鲁海图，有墨河山出金矿，近车臣汗帐，此地为俄人所垂涎，详见恭振夔将军公牍”一段，推定“最晚在嘉庆年间漠河金矿就已被国人发现，且为俄人所觊觎”，错。这个“恭振夔将军”即恭镗，光绪十二年五月署任黑龙江将军，在嘉庆年间还没有出生呢，何以能将金矿之事写入公牍？核以原卷，见为后来校刊时所加小字按语，并非本文。

漠河发现金沙的时间主要有两种说法：一说在1877年，不知所据，似乎不太靠谱；一说在1882年，即光绪八年。《黑龙江志稿·财赋志·漠河金矿》：

漠河产金之区，名元宝山。鄂伦春以此山名为“日勒特”。原属瑷珲，在西北千余里额尔古纳河之东，背岭面山，金脉极富，为江省开矿最早之区。清咸丰十年，有沿边俄人雅克萨数名，私自探采，未得佳苗。至光绪八年春，有鄂伦春人在日勒特地方掘穴，得金块数粒，通知俄商谢立对吉挪，该商遂邀通晓矿学俄人列别吉那，私自开采。

所记基本可信，那就是1882年春天，一位鄂伦春猎人在林间挖坑时，发现了金粒。由于传闻衍演，此事也变成一个传说，且版本不同，最常见的说法，是一个鄂伦春人的母亲死了（也有的说是他心爱的马死了），他很悲伤，决定将其埋葬于山坡，在挖坑时见到一些金粒，后来用金粒与俄人换取火药，透露出金矿的消息。

这段记载还提到居住雅克萨的俄人于咸丰十年越境探采黄金，结合上一篇所述，那也正是沙俄移民擅自到古城岛和右岸开荒耕种之时，情形吻合。小额木尔河于兴安古城岛一带汇入黑龙江，河汊中也有金沙，只是蕴藏量不高，也就是文中的“未得佳苗”。再证之以宋小濂的《北徼纪游》，可知俄国移民在迁徙至左岸不久，就开始到处寻找金子，黑龙江左岸各河口与精奇里江沿岸的金矿渐被发现和开采，不独右岸有金沙。

文中所说的俄国商人谢立对吉挪，多译为谢列特金，得知金沙消息后动作迅速，亲自带领矿业专家斯来特钦潜入老沟河谷考察，发现沟帮与河底皆有金苗，“捞起一把河沙，金沫几乎占了一半”，鉴定后含纯金度很高。他们很快筹集资金，置办器械，在多地广为招募工人，进入老沟开采。此时洛古河、漠河、兴安等沿江要地皆无卡伦，边境如敞开的大门，各路盗采者络绎而至。而沙俄财政部所编《满洲通志》收录一篇俄报文章，宣称老沟金矿最多时达1.5万人，其中俄人约9000，其余多为华人，还有来自德、法、美等国的冒险家和淘金者，以及一些朝鲜矿工。俄国商人作为开矿的主导者，所属有退役军官、哥萨克、矿丁、逃犯，也有传教士、无业流民和西伯利亚土著。这样大的数量，主要聚集在老沟中，也向周边延伸，处处被野蛮翻挖，千疮百孔，昔日静谧的山林顿时喧嚣杂乱。

金矿的华人绝多为挖沙与淘洗的一线苦力，最多时约有6000人，有从海参崴、恰克图雇觅来的山东、河北农民，有自黑龙江下游乘俄船来的募工，也有闻讯主动组团赶来的帮伙。还记得攻剿雅克萨时那支骁勇善战的藤牌军吗？康熙皇帝特命归降的郑成功旧部、在平定三藩时封为建义侯的林兴珠率队前往，在江中杀退从尼布楚赶来的哥萨克援军，建立奇功。不久后康熙帝亲征噶尔丹，林兴珠又率藤牌军扈从，以功招忌，受命驻扎塞外，子孙便在东北大地上繁衍。漠河金矿的华人大把头林超，传说就是林兴珠的后裔，头脑灵光，本来在吉林做采参把头，听说海兰泡俄商招募华工采金后，立刻联络鼓动26家把头带人一起去应聘，使缺少人手的俄商“立募华工三千余人”。这些记载多来自俄国人的坊间小报，恐有不少传说和夸张成分。漠河此时草莱未开，僻处荒山之中，当地的原住民为鄂伦春人，以游动打猎为生，不事农耕，所有金矿人员的吃喝日用皆由江左的俄国运来，物价腾贵，也吸引了不少商人，在山林间踏出一些通道。

老沟金矿开采初期，金脉极旺，出金之沙丰厚，每6000斤沙石出金在3两左右，幸运时还能挖到金疙瘩和“金窝子”。俄人采用木制机器筛金，利用河道引水筛淘，获利甚丰。据称“仅1883年至1884年两年就盗采21.9万余两”，络绎外运，边界上无人阻拦。此时两岸来往随意，有很多中国人在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谋生，一江之隔的瑷珲副都统衙门不可能得不到信息，可那里的长官每天不知忙些什么，对这块边远之地似乎无暇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