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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乐寺:解码《营造法式》的第一把钥匙

作者:admin 2020-03-12 我要评论

1932年春,梁思成对蓟县独乐寺进行了测绘与考察,写成一份数万字报告。营造学社对中国古建筑的一系列考察就此开启。 独乐寺观音阁不仅是一座令人惊叹的辽代木构...

1932年春,梁思成对蓟县独乐寺进行了测绘与考察,写成一份数万字报告。营造学社对中国古建筑的一系列考察就此开启。 独乐寺观音阁不仅是一座令人惊叹的辽代木构建筑,也因此成为中国建筑史学界的精神符号。它是解码中国宋辽古建筑的第一把钥匙,是读懂“天书”《营造法式》的关键参照。

 

独乐寺观音阁是专为这尊高16米的观音像修建的,即所谓”度像构屋“的设计理念

 

摄影/肖予为

遇见独乐寺

从北京到蓟县独乐寺,不到100公里的距离。在营造学社的时代,蓟县还属于河北省,1973年被正式划归到天津市,现在是蓟州区。如今在蓟州的地界上,天津、河北的车牌数量平分秋色,人们的口音也混杂在一起,蓟州与北京、唐山之间的距离甚至比离天津市区还近,在京(北京)津(天津)唐(唐山)承(承德)四座城市的腹心,独乐寺更像是超脱在行政区划之外的独立存在。

去独乐寺这天起了大雾,从北京出城,一路上还飘着小雪,能见度不太高。即便如此,如今去看独乐寺不再需要像当年那样“寻找”,它就在老城区的核心地段,人多、车多、旅游配套多的地方就是了。冬天,游客非常少,是仔细欣赏建筑的好时间,穿过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观音阁向上飞扬的出檐最先进入视线,我突然理解了当年日本学者关野贞发现独乐寺时的雀跃,那是突如其来的一个惊喜。

1931年5月29日,关野贞要去位于河北遵化的清东陵考察,驱车途经蓟县城,当时车还是左行,他的车由西向东贴着墙根驶过,要去城里的鼓楼方向。按理说视线会受到砖墙的阻碍,但巨大的四坡屋顶仍然出挑地闯进了关野贞的视线。

1919年日本建筑是学者关野贞在英国伦敦

 

在此之前,关野贞已经考察过位于山西大同的华严寺与善化寺,都是辽金木构建筑,他对辽式建筑的大体特征了然于胸。“一瞥之下”,他认定独乐寺的年代很早,再停车从小门进入,很快就确认山门和高阁都是辽代的。

造访独乐寺时,关野贞64岁,已是东亚古建筑界的权威学者。但令人费解的是,他并没有过多停留,更没有立刻进行细致的测绘研究,心里装下了独乐寺之后,便匆匆离去直奔清东陵了。

回北平之后,关野贞跟朱启钤、阚铎等营造学社成员说起独乐寺,阚铎很快就找到文献来佐证这是辽代建筑,一旦年代确定,独乐寺就是当时已知最早的完整中国古代木构建筑。

从后来的建筑史学史来看,与独乐寺关系最密切的人并不是关野贞,而是梁思成。与几位学者和爱好者聊起这段往事时,大家都纷纷感慨关野贞没有一鼓作气深入研究下去,对他自身而言有些可惜。从建筑本身的价值来看,独乐寺比清东陵重要得多,想必关野贞也明白这一点。反观梁思成,在两个月时间中完成了考察、测绘和数万字报告,在那个时代,严谨科学的调查研究恐怕只能由梁思成来完成,这是时机、使命、研究方法共同促成的成果。

古籍《营造法式》是梁思成研究中国古建筑的起点。1925年,在朱启钤的推动下,“陶本”《营造法式》刊行,此时24岁的梁思成还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一名学生,他远在大洋彼岸,第一时间收到父亲梁启超寄来的《营造法式》,兴奋之余,却一点儿也看不懂,“如天书一样”。但也因为这本书的到来,梁思成立志要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并释读这本“天书”。

在梁思成之前,不少人都看到过《营造法式》,其中就包括日本学者,比如另一位日本古建筑的泰斗伊东忠太,可他也看不懂,不仅如此,他还评价该书价值不大,读来如隔靴搔痒。写于北宋年间的建筑典籍《营造法式》,随着宋的灭亡而没落,又在近代一次次地被束之高阁,没人再能读懂。

清华大学建筑史学者王南指出,日本学者是考察中国古建筑的先行者,研究成果和图片资料丰富,学术意义很重要,但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很重要的一个目标是找寻日本古建筑的源头。当时全球最重要的建筑史著作《弗莱彻建筑史》中,有一幅著名的插图“建筑之树”,插图上西方学者将西方历史建筑作为主干,而将中国与日本建筑并置,仅作为非常不起眼的细小分支上的一片叶子,这一点激起了日本学者的民族自尊,他们想为日本建筑著书立说,找到日本建筑的根源。后来伊东忠太在大同发现云冈石窟,并在其中找到了日本现存最古老的木构建筑——法隆寺西院伽蓝的源头。还有另一方面不能忽视的是,从伊东忠太开始,日本学者的古建考察都是由他们国家赞助的,带有强烈的民族意志,甚至还掺杂着殖民目的,试图对中国文化进行全面考察。

20世纪20年代是个全球民族意志觉醒的年代,在古建筑方面,日本人比中国人醒得早一点,他们较早地在日本境内进行研究,并到中国来寻根,不少古代建筑都是由日本学者率先发现的。他们一路上拍照,做一些简单测量,用传统的样式分析和碑文文献来给建筑断代,结论有时是准确的,但有时仍有偏差,最关键的原因是他们无法理解建筑的核心建造结构,只是利用一些辅助手法去判断,而核心的要义全都藏在《营造法式》里。

究竟该如何解开《营造法式》的秘密呢?梁思成的方法是要找到实物比对,他在《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以下简称《独乐寺考》)的开篇就写道:“近代学者治学之道,首重证据,以实物为理论之后盾。”

这并非巧合。梁思成的长孙、铜镜收藏家梁鉴告诉我,梁思成的知识结构就像是“上天的恩赐”,注定是要做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的,他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建筑设计,但对建筑史更感兴趣。宾大建筑学深受法国古典主义建筑教育理念的影响,对基本功训练要求很严格,古典建筑的绘制技巧必须烂熟于心,提笔就来,这成为梁思成日后绘图的基础。此外,梁思成不但学习了西方建筑一套科学的测绘方法,古文功底也很过硬;回国之后,他又请教了很多故宫的老师傅来学习清代建筑的法则,这一切,都在为破解《营造法式》做准备。

幸运的是,他在加入营造学社的第二年,就遇到了独乐寺。

梁思成、林徽因的长孙梁鉴,其父为梁从诫(王旭华 摄)

 

观音的双眼

梁思成得知独乐寺,有两条线索,一是关野贞与朱启钤的沟通,二是他的好友杨廷宝。杨廷宝也是宾大建筑系毕业的,曾有“南杨北梁”的说法。一次杨廷宝在北京鼓楼看展览,恰好看到一幅蓟县独乐寺观音阁的照片,便把这事告知梁思成,而这张照片正是关野贞拍的。梁思成深知独乐寺的重要性,打算在1931年秋天前往蓟县,整装待发时,“天津事变”爆发了。此时家国仇恨早已超越中日学者间的学术争议,在后来的独乐寺考察报告中,梁思成也没再提到关野贞。

1932年春,梁思成终于来到蓟县这座“净美可人的山麓小城”。如今,这座小城多了几分纷扰的旅游气息,但生活的烟火气仍然弥漫着。低矮的平房民宅簇拥着观音阁和300米之外的同代白塔,这两座地标性建筑所在的中轴线串联起了小城的核心区域。

独乐寺始建于辽统和二年(984),这座古刹至今还保留着两座千年木构——观音阁和山门。从时间来看,这两座辽构距离唐灭亡仅77年,距离北宋《营造法式》的刊行为119年,所以说它们上承唐代遗风,下启宋式营造,不为过。

所谓“阁”,即上下两层的建筑。梁思成第一眼看到观音阁,就联想到了敦煌壁画中的唐代建筑——“檐出如翼,斗拱雄大”。在来独乐寺之前,他没有亲眼见到过唐构,但他刚刚根据伯希和版《敦煌图录》写了《我们所知道的唐代佛寺与宫殿》一文,表达了对唐代建筑魂牵梦萦。

稍晚于唐代的观音阁,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梁思成的想象,他写道,两者“及相类似”。更有意思的是,在《独乐寺考》这篇报告中,梁思成提及辽式建筑16次,提到隋唐建筑25次,宋式则多达40次,他有意将各个朝代的建筑进行横向对比,最终落脚到辽式建筑的特征上。天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丁垚在研究中指出,“如此遍及历代之论述,哪里只是在勾画辽式特征,分明在找寻一部‘中国建筑史’”。

观音阁局部

 

的确,从独乐寺开始,梁思成孜孜不倦地踏访全国的古代建筑遗迹。对单体建筑的研究固然重要,但他更大的目标是将这些单体建筑作为一个个样本,最终写出一部《中国建筑史》,并破解《营造法式》。

如今,观音阁上下檐的8个屋角都被纤细的擎檐柱撑着,是乾隆年间加的,以稳固屋檐。若忽略这几根细柱,飞出的屋檐翼角会显得更飘逸,硕大的斗拱撑起两层大屋檐,出檐的距离甚至超过了柱高,这种气度只有唐辽建筑如此,既敦厚豪迈,又不失灵动。由于保留下来的唐构很少,若想在实物中找到唐构的痕迹,辽构则是很好的样本。

观音阁的立柱、门窗、墙面都是朱红色的,时间久了有些剥落,斑斑驳驳地透着古朴之气。从外面看,观音阁有两层,但进入内部,在一层腰檐和二层平座之间还有一个暗层,实际上内部是三层。

一走进殿内,哪里有人会去关注这座阁究竟有几层?所有的目光都被这尊威严巨大的观音像夺走,虽然是在室内,却觉得像是高耸入云端,不管怎么仰头,从哪个角度,都看不清观音的面容,更看不到顶端。观音就在现实中人的身边,却又离我们如此遥远,对宗教的敬畏感在这一刻油然而生。

这尊观音像高约16米,相当于五层楼高,也是辽代的塑像。整座阁则是为塑像量身定做的,有了这尊像,才有外面这座阁。王南说:“在中国古代佛教建筑设计中,可能常常将塑像与建筑空间统一设计,使二者之间取得清晰而和谐的比例关系,建筑空间犹如为塑像度身定制的居所,可谓‘度像构屋’的设计理念。”从建筑的整体到局部,还暗藏着比例的美学,恰好暗合方圆作图的比例关系。

观音阁面阔五间,进深四间,并不算是一座体量小的建筑,但这尊观音像占据着绝对中心的位置,中庭三间、进深两间地“掏”出一个巨大的空间,以容纳塑像。这样其余的空间就少了很多,一踏入门槛,人在观音的庄严感面前,愈发显得渺小,与此同时,活动的空间也相对逼仄,辽代的工匠们用体量与空间营造出宗教的崇高氛围,在幽暗的室内空间内,神秘感也增添了几分。

1933年春,梁思成考察、测绘了蓟县独乐寺,并用了两个月完成考察报告,成为日后营造学社考察古建筑的一个标杆

 

如果说站在观音脚下是被动诚服,带有些许的宗教压迫感,那么顺着西侧的楼梯走到楼上,当观音面容完整地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刹那,我被彻彻底底地打动了,心悦诚服。

楼梯很陡,几乎没有一点光线,只能打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爬上来。顶层的空间是环绕观音像一圈的六角形,与暗层长方形的结构有所不同,空间也因此而灵动起来,不再死板。

打开向南的那扇木门,有“嘎吱嘎吱”的响声,光线透进来映在观音面部。此时外面是阴雾天,空气不那么通透,也没有好阳光,即便如此,打开木门的那一刻就像是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花窗照进教堂,悠扬的管风琴衬着唱诗班的歌声,宗教的神圣感是相通的,在光与阴影交汇的时刻足以让人忘记现实的苦难,找到慰藉。

观音头像上方立体排列着10个小观音头像,因此又称为“十一面观音”。丁垚指出,当信众跪在山门的门槛前时,两个天王正好金刚怒目地注视着这个位置,而信众跪下来抬起头时,恰好能透过观音阁二层的平座栏杆的空隙,看到观音的双眼,被称为“观音低眉”。若是没有阳光直射就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想象一下观音肃穆的双眼。

当善男信女们注视着观音的双眼时,观音又注视着哪里呢?站在二层平座,顺着观音的目光望出去,白塔屹立在视线之内的最高点,高约30米。白塔建于辽清宁四年(1058),晚于观音阁74年。站在塔下仰视,可以看到石制的斗拱样式,这很有趣,白塔的建造将亭阁式、密檐式、覆钵式等好几种中国古塔的样式融为一体,如此混搭,也是中国塔建筑中的一个奇观。

就这样,千年以来,观音与白塔相互凝视着,曾经它们相互之间的磁场是佛教的力量,而现如今建筑的宗教属性逐渐减弱,历经沧桑的建筑本身更令人倾服。

 

独乐寺山门内的两尊天王门神也是辽代时期的原作

 

《营造法式》的秘密

面对眼前的千年木构,梁思成要如何展开测绘工作?要知道,这是他加入营造学社后第一次展开正式的科学测绘。

由于当时学社人手紧缺,他临时拉来了还在念大学的弟弟梁思达和另一位助手帮忙。王南告诉我,学社外出测绘,三个人是最低配置,至少需要两个人拉尺子,一人在测稿上记录数据,“在大致了解整座建筑之后,他们要大致画出平面、立面、剖面的测稿,这时测稿上还没有标尺寸,但要标出尺寸线,提醒自己需要测量哪些数据,通常一座建筑要量出好几百个尺寸,有条件的话,还要搭架子上去,把每个构件都测量一遍,所以这样一个测绘的小团队起码得有三个人。”

如今这种传统的测绘方式依然还在使用,当然加入了很多更先进的仪器设备,而在梁思成那个年代,这是一套非常先进而科学的方法。他在《独乐寺考》中写道,拿到数据和摄影图片之后,回到北平要解决三件事——“寺史之考证,结构之分析,制度之鉴别”,与《营造法式》比对,以清代《工部工程做法》为参考,最终得出这份完备的考察报告。

《营造法式》是北宋哲宗、徽宗年间的官员李诫写的,他主管当时的土木营建,主持修建了不少皇家建筑,同时他又是个“文艺复兴式”的博学之人,音律、地理、绘画、文字样样精通,还写过一本剖析赌博规则的《六博经》,可惜失传了,但他最在行的还是建筑。

古代做土木建筑的都是匠人,但能著书立传的都是儒生,可儒生看不起匠人,匠人不理解儒生。王南认为,李诫能写成《营造法式》在于他将这两个身份融为一体,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这也是建筑师这个身份最大的特点。到了朱启钤,他创立营造学社的目标也是这样的,让知识分子和建筑匠人都发挥出自身的才能,所谓“沟通儒匠”。梁思成也继承了这一点,并且像李诫一样,将两种才能融合在自己身上。

当梁思成实地做完“匠”这部分的工作,剩下的就是“儒”的部分了。《营造法式》里的专业术语多如牛毛,单是斗拱中的“拱”这一种构件少说有5个类型——华拱、泥道拱、瓜子拱、令拱、慢拱,它们具体分别是什么?在实物、绘图、文字的相互印证下,梁思成逐渐找到了答案。他用了两个月时间完成《独乐寺考》的报告,其中他使用了大量《营造法式》中的术语来描述辽代建筑,破译了法式里的基本概念。

释读术语是第一步,但这还是细节积累,只能让专业人士看懂。如何通过释读找到中国古建筑的一般规律,将其提炼总结出来?这是接下来的工作。

通过测绘与分析,梁思成发现观音阁如此复杂的一个木构建筑,有成千上万个构件,居然“大小只六种”——尺寸只有六种规格,他称之为“极端之标准化”。梁思成又进一步在《营造法式》中找到了中国古代木结构建筑的精髓——“以材为祖”,所谓“材”,指的是一座木构建筑中的标准木材单位,即现代建筑中所说的“模数”。也就是说,“在这种高度标准化的生产模式下,木结构建筑所需的大量木构件均可以批量生产、加工,甚至不需要在工地进行”。

在这种极其标准化的用材法度下,既能降低成本,又方便操作、缩短工期,古人的智慧都浓缩其中。后来文献中记载,修建故宫时备料14年,建造仅4年完工,如此一来便可完全理解了。

“可以说,《独乐寺考》这篇论文最重要的是它初步解读了《营造法式》的基本原则。”王南说道。

破解《营造法式》,梁思成是最重要的人。但梁鉴一再强调,营造学社的很多研究成果并非梁思成的个人功绩,学社的成员虽然不多,却是各自都将智慧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一个团体。比如朱启钤虽然不在一线实地测绘,但他古代建筑知识的储备也非常深厚,甚至可以考虑到很多前线考察人员忽略的地方。

梁鉴回忆了一个细节:梁思成测绘完独乐寺后,回北平跟朱启钤汇报,朱启钤对梁的成果赞不绝口,仔细探讨过之后,问了梁思成一个问题:“生起测了没?”“生起”也是《营造法式》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从檐下最中心的柱子向外,每根柱都略微升高毫厘,这样外檐的两端就会微微向上翘起,平直的屋檐形成一条曲线,弧度非常小,优雅、柔和而微妙。这样的生起在唐宋辽建筑中常见,到了元明清则慢慢消失,屋檐变得水平而笔直,少了几分律动感。在独乐寺的首次测绘中,梁思成的确没有测生起,后来是在朱启钤的指引下又回去补测了一些数据,完善了对独乐寺的研究。

结构之美

在此次踏访古建筑之行以前,我虽然知道斗拱是中国古建筑的精髓,却一知半解。从《营造法式》到营造学社,再到现在我们认知古建筑,斗拱都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

在《独乐寺考》中,梁思成还有一个开创性的探讨,就是将斗拱和西方建筑中的柱式(Order)相提并论。在古希腊建筑中,柱式是基础,柱式的柱径也是很多建筑比例的标准,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就在《建筑十书》中以此为基础来讨论西方建筑的比例关系。通过独乐寺,梁思成找到了东西方建筑之间的共通性,每一座建筑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标准单位,在西方是“柱径”,在中国是“材分”,与之相对应的特殊结构,即“柱式”与“斗拱”。

“斗拱发达史,就可以说是中国建筑史。”梁思成在研究唐式建筑的文章中这样写过。他从不吝啬表达自己对古代建筑的喜恶,他偏爱唐宋辽的建筑,远远胜过元明清的,林徽因也是如此,他们一致认为中国建筑的美在于结构原则,唐宋辽构则是结构原则的巅峰。梁、林二人也在1932年共同达到了一个古建筑认知的高峰。

王南解释了梁、林的两个主要论据:一是在《营造法式》中规定,梁栿这类承重的水平构件,其合理的截面高宽比是3∶2,这是非常科学合理的受力形状。独乐寺中很多木构断面比值是2∶1,这甚至与现代建筑中很多梁断面取值一致,可见其科学性。到了明清,不少梁断面高宽比变为6∶5之类的取值,也就是说,横梁的截面越来越从长方趋于正方,不但看着笨重,纯熟浪费,受力性也差。力学知识退步,这是梁、林认为元明清不如唐宋辽的特别重要的一个论据。

梁、林还认为,在唐宋辽建筑中,斗拱是非常“诚实”的构件,它们的实用功能超过装饰作用,每一朵斗拱在建筑结构上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到了元明清,出檐更多是靠横梁支撑,密密麻麻的小斗拱则成了装饰,既繁复又没有实用性。

得知这样的观点之后,再去看独乐寺的斗拱,似乎能明白一些其中的奥妙了。观看建筑结构需要找到参照系。观音阁山门的斗拱,高约是柱高的一半以上,整体的三分之一,体量非常大,而到了明清,斗拱只是柱高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体量越来越小,数量则越来越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对唐宋辽建筑的推崇有点像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对古希腊、罗马文明的推崇,要找到过去最好的时代。”王南说道。

在各种梁断面、斗拱、柱子的尺寸、比例这些数据的支撑下,梁思成最终得出一个简单、感性的断代结论——斗拱越大越疏越精简,建筑的年代越久远,斗拱越小越密越繁复,建筑的年代越近。

这一结论像是学完了所有武林秘籍后得出的箴言,把《营造法式》中那些复杂的结构、理论都抽离出来,留下了辨识古建筑的核心。这个核心从建筑结构中来,回归到视觉上的形式分析中去。在梁思成之前,虽然日本学者也做形式分析,但并不依靠科学依据,而建筑是科学的艺术,如果没有科学支撑,如何谈论艺术都显得缺乏说服力。

至此,在为期仅两个月的独乐寺考察研究中,梁思成解决了很多问题,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开了窍”。丁垚在其研究中指出,梁思成的《独乐寺考》研究的实质是“西方学术的一种‘中国化’”,其中既有精确的结构计算,又带着古雅的汉语写作文风,还有大量优美精妙的建筑绘图。

1932年6月,《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以下简称《社刊》)第三卷第二期刊载了这篇《独乐寺考》,成为变革性的一期。

在此之前,《社刊》的前两卷(每年一卷)以译文为主,将日本和西方学者对中国古建筑的研究成果翻译成中文,来完善国人对古代建筑的认知。从第三卷第一期起,梁思成、刘敦桢、林徽因三位加入学社,这种格局开始发生改变,译文越来越少,中国学者独自考察和研究的成果逐渐成为《社刊》的主要内容。其中有一个小细节,在第三卷第四期的《社刊》中,除了重要的广济寺调查报告等由学社成员自己撰写的文章之外,几篇译文都不再刊附原文,而是直接刊出译文,梁思成还在这期末尾,专门将全本的目录和内容摘要翻译成英文,以供国外学者阅读。

在这个转变过程中,《独乐寺考》是最重要的一座里程碑,也成为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学术典范。梁思成将洋洋洒洒几万字的考察报告刊登在《社刊》第三卷第二期中,扉页目录上赫然印着五个字——“独乐寺专号”,此前没有哪一期可以称为“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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