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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候志 | 樱花七日花吹雪

作者:admin 2018-08-19 我要评论

没到过日本之前,我一直以为,一衣带水这个词应该断句读作一衣/带水,去过后才知,应该读成一/衣带/水,意思是只有衣带那么宽的水域阻隔。 等真的到了日本,...

没到过日本之前,我一直以为,“一衣带水”这个词应该断句读作“一衣/带水”,去过后才知,应该读成“一/衣带/水”,意思是只有衣带那么宽的水域阻隔。

等真的到了日本,才发现这个国家处处精致得令人艳羡,连观察他们的井盖,都成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每座城市的井盖上,花纹都是不一样的,上面的图案会告诉你,这个城市什么最著名,什么最好玩,或者什么是它最为人熟知的典故。比如,大阪历史悠久,是赏樱的热门之地,大阪的井盖上描绘的就是樱花怒放的盛况;而饭田市呢,因为盛产苹果,井盖上就印着三个苹果。至于鸟取,最好玩了,印的是柯南的头像,柯南虽是虚构的人物,但世界知名,柯南的作者就出生于大荣町呀。

日本的井盖艺术

再就是日本的酒文化也好玩,光是酒的名字就特别美,比如有个大吟酿,名字叫“小鼓路上有花”,还有的叫“草庵诸白”,“江别之诗”,“灵泉汲尽”,“电气菩萨”,“鞭声肃肃”,“白鹤”等,其中“白鹤”是我喝到过的一款柚子酒,是不是一听就清香爽洌,估计加点冰块进去,会真的有如白鹤一般,胁下生风。

日本的清酒真是全世界我能想到的最有诗意的酒,宜在樱花树下,夜深人静之时,引烛独饮。说到蜡烛,这个国家的蜡烛也是很讲究的,取栌木果实榨汁抽蜡制成,即使在没有风的夜里,也有隐隐幢幢的效果。所以很多时候,这个国度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阴气,尤其是花月朦胧之夜,佐上一壶清酒,人会容易进入到一种特别的状态。

然后还有日本的公共空间,哪怕是厕所,也是设计别致:地面上开着细长的便道,能够接住房檐和树叶流下来的雨滴,洗涤石灯笼的基座,湿润脚踏石的青苔,已经渗进了泥土和环境。草木深处虫子们幽闲的细声微音,宛如近在耳边,是既能赏鸟语虫鸣,也可品月明之夜,总之,就是一点也不会让人感觉肮脏,反而成了适意的场所。

举凡以上种种,之静寂凄清,之精细幽微,作为一个中国人,有时都不得不承认,真正的东方神韵,在日本啊。

有一次看日本作家鸭长明的《方丈记》,喜欢他最开头的那段话:“江河流水,潺湲不绝,后浪已不复为前浪。浮不凝滞之泡沫,忽而消失,忽而碰撞,却无长久飘摇之例。世人与栖息之处,不过如此。”短短几句,日本文化的“物之哀美”以及佛家的超然物外,都糅在了字里行间。后来才知道鸭长明是以自身的不幸为能量,才臻至独特的悟境。这个悟境,有两句话可以概括,一句是“不往死,亦不往何处;禅在此,不追寻,不言物”;还有一句,是铃木大拙的,“安禅不必以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

大概一代一代相承下来的文化,也会给这个国家的种种风物以深刻影响,譬如日本的国花——樱花,就是一种令人觉得无限感伤的花,樱花一开,累累叠叠,那种厚度,近似一种决绝的释放,不曾亲眼目睹过的人,或许难以理解那种站在花树下,谦卑又狂喜的心境。为此我总觉得,观赏樱花必须得去京都,有些东西,往简单处说,是人活着,还是要对源法对正宗保持一点最呆气的尊重。

就像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樱花虽然开得繁复无比,但不放纵,它有种矜持内敛的美,所谓衣戴得法,行止有度;走在祖传的古雅街巷里,就有一份动人的深情,如同被一袭明艳包裹着的一点娇弱。所以,日本女人的个体姿色,其实是要等到成年以后才能品味的,其五官或许算不上最精致,但那种清雅的气质里,很有其民族审美史的厚度。

我老家的院子里,也种了几树日本晚樱,其实日本晚樱并非单独的种,而是晚开樱花品种的总称,酒红色的花,特别奇怪,初开的花蕾蔫蔫的,不了解的人看它,总觉得像是快开败了,但并不是,它是等到要开的时候,才会变得汁液饱满,一瓣一瓣都水灵灵,完全没有了之前惨兮兮的味道。

只不过再水灵,晚樱花从开放到凋零,也是很快的,就是一周左右的时间吧,落的时候纷纷扬扬,顷刻就落成了一张厚厚的地毯,这种决绝跟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很像,日本武士道,不就是讲求共性、注重合作,发挥最大价值之后,决绝赴死么?

然而,尽管樱花被日本人这样的尊崇和爱慕,樱花之起源,却一直都是个谜。能确定的是,它一定不是最早植于日本的花,因为樱花并非单一的一种花,而是许多品种的统称,如果把樱花分为“野生种”和“栽培种”,前者起源于中国无疑,后者却不能不承认,是日本人的功劳。

中国古人早识樱花,一千二百年前,白居易跟他的好朋友韩侍郎、张博士在西安曲江游玩时写下过一句“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几十年后,与他同时代的李商隐也写出了“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的句子。而后,再隔上七百年的风霜,明代诗人于若瀛也写了句“三月雨声细,樱花疑杏花”,由这种种迹象来看,中国古人对于樱花,虽然大多数还处于半疑半惑的懵懂状态。但这至少说明,在唐代以前,中国至少就有野生樱花的存在了吧。

不过日本人也从不否认这一点,以前看他们撰写的樱花专著——《樱大鉴》,里面就有记述:“日本和北印度的樱花最早都是从中国的喜马拉雅山脉传过去的。如乔木樱、绯寒樱等。樱花的传播像所有生物一样呈放射性,而云南、四川又与喜马拉雅地域相近,所以也是最早受惠的地区之一。不过这些地方有名气的是滇樱,据说是由原生腾冲、龙陵一带的苦樱桃演变而成的,于是繁杂的考证使得日本另有一种传说:日本樱花的祖本,是由僧人从云南带回去的……”

时至今日,在喜马拉雅山脉地区,野生樱花其实并不很多了,更多人知道它,还是因为栽培樱花遍及了世界。樱花最大的特点是它有花梗,有一个柱头,花瓣的尖端还有个小凹槽,还有它的幼叶,都是对折的。如果不明了这些,就很容易把樱花跟其它的花混淆,譬如山桃花、榆叶梅、杏花、碧桃、美人梅、红叶李、西府海棠、山楂等。

比起樱花,山桃花的特点是花瓣很单薄,萼片平顺。每年春天,特别早开,又最早落;而榆叶梅呢,因叶子酷似榆树叶子得名,花朵非常密集,还会结出梅子一样的果实;至于杏花嘛,它的萼片一般是向后折的,能结果;而美人梅,也叫樱李梅,看起来非常像樱花,但是花瓣尖端没有凹陷;还有红叶李,它的幼叶是卷的,不像樱花那样对折;然后是西府海棠,细看之下,跟樱花其实差别很大,它有五根花柱,且嫩叶通常是红色的;最后还有山楂花,唔,我最喜欢它了,山楂花可算是春天最晚开放的一批树花吧,以前我家老屋旁就有几树好大的山楂,从小我就熟悉它的味道,山楂很好识别,比如它的花气味儿不好闻,有种臭皮革的味道,但花朵倒是精致漂亮得不行。

我记得早些年,在北方,樱花树下经常能看到地黄,一种路边经常见的毛茸茸的花,颜色土土的。每年樱花怒放的季节,它也跟着怒放,这种玄参科植物,吾乡叫它“小鸡喝酒”,因为它的汁液吸起来甜沁沁的,只是气味儿有点特殊。另外,地黄还是一味著名的中药,有些毒性,人是不能随便吃的,但据说马吃了它的根后,毛色会变得油光可鉴,所以在古代,有的穷人会去挖地黄,再到富人家换点马吃的口粮果腹。

然后就是,大部分人都分不清的樱花和樱桃花,虽然都属于蔷薇科落叶乔木,但樱花与樱桃花实在是相去径庭,樱花是景观树,花落之后的果实不能吃;而樱桃树是果树,结的果子虽然味道不怎么样,至少是能吃的,相比灿若云霞的樱花,樱桃的花小而且颜色单一。作家阿来有本书,《遥远的温泉》,在里头他就写过,生长在青藏高原上的苦樱桃花,开在高原迟到的春天——六月,树皮上长着许多细长眉眼的野樱桃,果实鲜红多汁,但味苦无比,多是做了鸟与熊的食物。

吾城是一座没有太多草木气息的城市,能赏樱花的地方并不太多,一年四季最常见的路边花,是紫薇、木芙蓉和波斯菊,也有很多人分不清波斯菊和“秋英”,后者来自日语,本来写作“秋樱”,中国人管它叫“扫帚梅”,这个细微的变化倒是可见梅花和樱花分别在中日两国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至于紫薇和木芙蓉呢,多开在路边,灰扑扑的,大部分时候,都像衣衫落拓的贫家女子,而樱花就不是了,它不像别的花那样随意,它是一定要丛植的,整个春天成团成簇地吐出雪一样的花朵,每每有游人前来,都要仰头,蔚蓝的天就是它的背景。因此,我总觉得樱花是贵气的花,完全不经脏的,白色的花捱了脏,就像一床大棉被蒙了尘,简直看不得。

印象里有一年去苏州,江南的春天底子是阴绿色的,像一件阴士丹林旗袍上缀满了花,路边上一树一树的樱花,开得红红粉粉枝枝颤颤的,不堪重负。

那时在莫邪路的古城河边,天气好时,会有妇人摆摊卖油饼,第一次路过时,不知她卖些什么,虽能听懂日常吴语,但涉及到苏州当地的专用名词,还是迷糊。后来忍不住尝了一个色泽诱人、香脆软糯的饼,才知她卖的就是苏州初春最早的“花食”——玉兰花饼。制作那花饼原材料很简单,就是玉兰花瓣和上面粉蔗糖,煎炸即可。而且在江浙当地,不仅是玉兰花,樱花也可以做“花食”。

后来的那几天里,我住在一临河的客栈中,每天午饭后,就到樱花树下散步,樱花蒂嫩,只需轻轻撼动树身,花瓣就会纷落如白雪,古人说“樱花七日花吹雪”,真是贴切之极。而且,每每踩踏着一地花瓣走来走去,心中都会怀着点微妙的惋惜和痛快,使得我毫不怀疑,人类这一物种,其实很坏的,逮着机会就想试一试焚琴煮鹤,暴殄天物的滋味。

庆幸的是满地的樱花瓣并非只有变作春泥的命运,闲时,客栈的老板娘会捡起那些被风吹落的八重樱,用好看的竹篮子盛着,做盐渍樱花,因为樱花一年只一次盛开,花期最长也只有七到十天左右,所以分外珍贵。做好的盐渍樱花要用精致的小玻璃罐子装着,可以存放很久,不仅保留了花朵的色与形,打开时,还有层层叠叠的香气扑面而来。无论是泡水泡茶,还是当作清新小菜佐粥,抑或蒸馒头做慕斯,都是那一点灼灼之精华。

盐渍樱花

我觉得以花作食,很多时候能给人类带来一些启示,无论是一树花瀑还是满园香气,其实都是稍纵即逝的东西。但是如果能有一点点的耐心、一点点的勤劳,那就可以用一点点的心力,把这份易逝的韶华留存。

早年读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他也写爱人董小宛最喜制作“花馔”:“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传说董小宛做得最好的花露是秋海棠露,自古人说海棠无香,可想而知,谬矣。

离开苏州的时候,到前台跟客栈老板娘告别,她正在抽一种叫“娇子”的女士烟,有淡粉色的烟嘴,就是樱花的颜色,她纤细的手指夹着,别有一番出世的风韵,看得我很是沉迷,以至于许多年里都忘不了,就像是女人的姿态被重新赋予了意义。

走出客栈又花了很多时间,在城里找到一包,白娇曾是我抽过的唯一一包烟,后来就再也没碰过烟这种东西,但它那种旧时光里的娇懒,令人难忘,一如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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