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副院长章军建教授，担任武汉客厅方舱医院院长（黄宇 摄）

记者/驳静（发自武汉）
 

好日子：我们建“方舱”，手头有的经验是什么？

章军建：在国内，方舱医院没有大量收治传染病的模板，国外也没见相关报道。只有一个雏形，没有经验可循，这不假。但“非典”时期“小汤山”为传染病病房建设留下可供参考的经验，比如传染病收治所要求的“三区两通道”，进舱经过清洁区、半污染区，最后进入污染区，出舱反之，病人通道和医护通道区隔开。比如，我们知道这里面中老年患者比较多，而且他们大概率有一些基础性疾病，那么我们要准备两类药物和设施，一类针对新冠肺炎治疗的，另一类则针对高血压、糖尿病等基础性疾病。还必须考虑，可能有部分新冠肺炎重症患者的诊治需要。

好日子：如果没有建方舱医院，武汉会处于什么状态？

章军建：这个问题很好。我们现在综合医院的传染科通常规模设置比较小，容量有限，综合医院里所有床位都收进去行不行？也不科学，因为隔离条件不达标，所以你看这次我们医生和护士感染率也比较高。传染病房住满了，那么后来又提倡家庭隔离，这种隔离又没有得到很好的执行，患者在社会、在门诊移动。将传染病人隔离是最古老的办法，也是最有用的办法。

隔离在前，然后是治疗。光隔离不行，还要满足最基本的治疗需求，这是建设方舱医院的另一个必要性。你问我如果没有“方舱”会有什么后果，老百姓有病没地方看，在社区和医院门诊辗转，相互传染的机会很大，病人会越来越多，传播越来越广，恶性循环。

好日子：方舱医院投入使用前，立刻收治进去的这些病人，许多是流落在外的。

章军建：对，我们方舱医院，应该建得还要再早一点。

好日子：你认为在哪个时间点是合适的？

章军建：很难准确预测传染性疾病的爆发时间点，也无法精确估算病人的数量，但是确实，在大量病人得不到及时收治的情况下，我们建方舱医院可以比现在提前一点。在应对重大传染性疾病方面，过去已经有一些教训，只不过这个教训没有得到很好的吸取。同一条河，踏入两次，同一个错误，犯了两次。

好日子：都是为收治新冠肺炎病人而临时建立，方舱医院和雷神山、火神山，区别在哪里？

章军建：小汤山医院，以及模仿它的雷神山和火神山，它尽管是快速搭建，仍然是一项前瞻性工作，哪怕再简陋，都是按传染病防控要求设计的，这包括了隔离和治疗两个层面。但是我们方舱医院，因地制宜，这里面就要解决结构性缺陷，比如上下水的问题、防控通道问题，还有信息网络问题。雷神山可以满足重症病人救治上的需求，搭建时间也比方舱长，且床位有限。我们武汉客厅方舱，建成3天，一下就解决近1500个病人的收治。从投入产出比、从争取时间，这两个层面上，我认为方舱医院有其优势。

好日子：投入产出比，怎么理解？

章军建：投入不光是经济上的投入，还有对建筑的改造程度，事后能否恢复原来的功能；看产出，因为疾病要做快速反应，时间就是生命。我没有具体的花费数据，我大概估计，它的费用跟雷神山比，可能1/10都不到。当然，两者不能简单比较，雷神山医院可以满足重症患者的收治需要，两者各有优势，可以相互补充。

好日子：我连续两天进入方舱，听到患者一些抱怨，发现一些问题。比如有患者说饮水机水不热，还有一名患者早上收治，下午才有医生去看诊。

章军建：毕竟只给了我们三天时间，在一个展馆搭建一所收治传染性疾病的大型医院，还要组织全国20多家医院集合的医疗团队，要满足患者医疗和生活的需求，的确存在很多问题，2月7号晚上开始收病人，最多一天收治了700多人入院，包括约有10%的重症患者，我们首先解决最紧要的患者诊疗和生活需求。之前只有三天时间做改造建设，你是投入使用后第6天进舱，其实已经比第1天要完善很多。好比咱们搬家，就算一切就绪，到新家还要一两个月时间完善过渡，何况我这儿是有这么多病人的医院。武汉客厅开始隔离后，有很多麻烦事，比如工人进入污染区，防护意识与防护技术不到位，所以我们才会在每个厅门口特地设立护士站，指导医护之外的人员。舱内没有自来水，就要人工往里送桶装水，除此之外，每一样生活必需品都需要人工传递，物资消耗量很大，传输、配备等等，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你听到的第二个抱怨，其实是管理问题。

说实话，我们培养医生的体系也有问题。我们有很多打仗的人，但是真正懂得综合管理的人不多。这一次国家卫健委来了很多专家领导，包括王辰院士、张宗久主任、王健主任等，他们很专业，懂管理，多次到现场指导。具体到如何统筹一个临时建立的方舱医院，需要动脑筋的、会思考，善于行动也善于担当的人。可以这样讲，因为多头参与，尤其是应急机制不明确，少数人不作为和乱作为，影响了工作效能，给医院管理的实际执行者和医务人员带来很多问题。

好日子：比如说什么问题？

章军建：很多医生跟我说具体的事，问我应该怎么处理。我只能跟他讲，这不是按部就班建设出来的常规医院，硬件和软件只能满足大量收治传染病的应急和基本需要，比如防护用品，没有防护鞋，临时就用塑料袋代替，用胶带扎紧。再比如，“三区两通道”，我们哪个教科书上，也没有说能够用帐篷来做，但我们这样做，能够保证最基本的需求，一切只能从实际出发。

好日子：武汉客厅方舱医院投入使用以来，哪些事情最能引起你警觉？

章军建：一是防护，万万不能出问题。我们的医生护士，都是健康人，一腔热血，要完成救治病人，首先要确保防护到位，那么防护物资供应短缺令我非常紧张。近1500名患者，平均每厅有500名，这么大的群体放到一块，他们有没有安全感？他们情绪上、心理上会不会出现问题？这是我担心的第2件事。第3个担心，是这里的重症患者。尽管我们当初设想仅收治轻症患者，实际操作中，当病人大量涌入，还是有10%左右的重症患者。他们可能还有一些基础性疾病，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在我们救治体系、抢救设备并不完整的方舱医院里，一旦出现状况，就是很大的挑战。这是方舱医院面临的3个最大挑战，或者说最大的压力。对我个人来讲，这3个压力我过去也遇到过，但这3个压力同时存在，我没有遇到过。

好日子：遇到过危急时刻吗？

章军建：第一个晚上，我们大概一次性收进来近500人。有一位患者79岁，刚进来，还没来得及安排床位，就出现心脏骤停，我们准备基本救治设施和药品，包括除颤仪，护士很专业，现场立刻实施抢救，同时呼叫了救护车，把患者送去急救了。再比如说，2月13日上午，突然停电。这个地方每张床都使用电热毯，武汉客厅原有的电力负荷能力，与方舱医院的需求，并不匹配。但是临时投入使用，又不可能去调整它的变压器。如果停电的时间过长呢？如果停电发生在晚上呢？这都是令人忧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