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原始欲望

作为地球上的物种之一，人类的繁衍离不开性行为，然而，性究竟是何时开始作为爱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生育所需？

《安萨哈利情侣》（The Ain Sakhri Lovers）雕像是世界上已知与性爱相关的最古老的物件。大英博物馆前馆长尼尔·麦克格瑞格（Neil MacGregor）在他著名的《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中，专门介绍了这件因为造型过于古朴和原始，在展厅中往往被人忽略的作品。他赞叹道：“这是我所知的最温柔的爱情表达之一，可以媲美罗丹和布朗库西的情侣接吻雕像……对我来说，这拥抱的形象所表露的温柔当然不是用来表现生育活力的，它所传达的是爱。人类开始定居，形成更稳定的家庭关系，有更多的事物、更多的孩子。很可能就在这一时期，人类社会中第一次有配偶结为夫妻。”

这座公元前9000年的远古雕塑，是一位贝都因人在巴勒斯坦伯利恒附近的朱迪亚沙漠安萨哈利洞穴发现的。1933年，法国考古学家亨利·步日耶（Henri Breuil）神父和法国外交官、历史学家雷内·诺伊维尔（Rene Neuville）在伯利恒的一家小博物馆参观时，有人向他们展示了这件设计极其特别的作品，步日耶神父将它鉴定为史前文物，而诺伊维尔买下了它。诺伊维尔想更多地了解这件作品，便找到了发现这个小雕塑的贝都因人，并随他来到了雕塑最初来源的洞穴。今天被称为《安萨哈利情侣》的雕塑，得名于这个朱迪亚沙漠洞穴。后来，诺伊维尔挖掘了安萨哈利洞穴，证实它是大约1.1万年前的纳图夫人的住所。1958年，在诺伊维尔死后，这座性爱雕塑通过拍卖进入了大英博物馆的收藏。

尽管初看之下毫不起眼，但只要稍稍前倾一点打量，你很快就能发现这件作品细微之处的变化。这座11厘米高的卵石小雕塑，描绘了一对面对面相拥的情侣，其中一人用手臂搂住了爱人的肩膀，另一个人则将膝盖弯在他的腿上。两人如此缠绵，肉体完全融为一体，已然达到忘我境界。更精妙的是，随着视线焦点的转变，这一对恋人的姿态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他们合二为一成单一的性爱证明，有时像阴茎，有时像乳房，有时像阴道，仿佛描绘了做爱的整个过程。难怪英国著名艺术家马克·奎恩（Marc Quinn）评价说：“在转动中，它展现出电影般的效果，让你看到所有不同的方面。同时，这也是表现人类情感关系的美丽作品，感染力很强。”

早期时，人们通常认为这座雕塑描绘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但大英博物馆逐渐开始反思这可能只是人们传统观念的误解，事实或许并非如此。这块“方解石”雕刻得十分巧妙，相拥的两个人并没有显示出明显的性别痕迹，反倒是整件作品的形状具有男性生殖器官的感觉，彰显出浓郁的男子气概。2018年，大英博物馆推出了以LGBTQ为主题的语音导览，其焦点藏品之一就是《安萨哈利情侣》。这组藏品由大英博物馆的策展人理查德·帕金森（Richard Parkinson）挑选，他解释道：“这件作品的暧昧性质也在提醒我们，不要对历史妄加猜测。我们也不该认为‘异性恋’或我们所熟知的现代社会核心家庭概念对任何现代或过去的社会都是默认选项。人类的历史和文化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多样化。”

不过没有人能够否认，这座雕塑所表现出的那种炙热的爱恋。虽然没有爱的性行为现在被广泛接受，我们仍然认为，浪漫的爱情是关乎于性的。《安萨哈利情侣》所传递的那种爱的欲望，历经万年，始终未变。

爱情魔药

性和爱是如何被联系到一起的？这种冲动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多年来，科学家们一直试图寻找这两者之间的联系。罗格斯大学专门研究爱情的人类学家海伦·费希尔（Helen Fisher）领导一组科学家进行研究，他们将浪漫的爱情分为三个部分：欲望、吸引和依恋。当相遇的两个人第一次对彼此有了好感，渴望对方的时候，会分泌所谓性荷尔蒙的睾丸素和雌激素；等到关系更进一步，两人坠入情网，会分泌多巴胺和羟色胺；如果到了下一个阶段，男女关系更加亲密，发展成性爱时，大脑就会分泌出脑垂体后叶荷尔蒙，又称为催产素。催产素，被认为是性与爱的魔药。

在1906年催产素被发现后的几十年里，人们一直认为这是一种“女性荷尔蒙”，因为在分娩和哺乳时，母亲的大脑会释放催产素。但20世纪80年代末，瑞典神经内分泌学家克斯汀·乌纳斯－莫柏格（Kerstin Uvnas-Moberg）的研究表明，男人和女人在身体接触时都会产生催产素。到了20世纪90年代，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在动物研究中发现，许多其他哺乳动物的大脑也会在交配时释放催产素。

“催产素”就像刺激性欲的荷尔蒙，会引发高潮，并促使情侣在发生关系前后，相互拥抱抚摸，因此“催产素”的别名又叫作“拥抱激素”。海伦·费希尔解释说：“这就是为什么当你跟人做爱，对方是你很喜欢、很爱的人时，你会有跟他合为一体的感觉，可能是你体内大量的催产素，创造出这种依恋的感觉。”

这种依恋与情侣之间的信任息息相关。2010年，比利时鲁汶天主教大学的心理学家安东尼·莱恩（Anthony Lane）主持了一项如何利用催产素操纵信任水平的实验。他们让参与者将他们私密的卧室习惯和性幻想记录下来。然后，研究人员给一半参与者闻催产素鼻喷剂，另一半闻无效的安慰喷剂。接下来，所有参与者都被分配了一个信封，来封装他们的秘密，并且得到承诺其他人绝对不会看里面的内容，但他们仍可以自由选择封上信封，并贴上胶带。60%的催产素嗅探者决定不封信封，而安慰剂组只有3%的人这么做。并且，安慰剂组的人还表现出特别焦虑，80%的人不仅封好了信封，还贴上了胶带。莱恩和他的同事们得出结论：催产素确实能使人更加信任他人。

2013年，另一项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的实验，对象是20名稳定恋爱长达28个月的男性。他们被分为两组，分别使用催产素鼻喷剂和无效的安慰喷剂。在第一个测试中，男性们会看到一些照片，包括他们的伴侣、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以及一栋房子，这些陌生女人的照片经过仔细挑选，所以她们表现出的吸引力不会相差太多。第二个测试中，他们会看到自己的伴侣以及他们认识但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的照片，这些女人可能就是他们每天在工作中经常遇到的人。然后，研究人员对他们对不同面孔所感受到的吸引力进行了评估。结果显示，这些男性始终认为他们的伴侣比其他女性更有吸引力，更能激起性欲，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与安慰剂组相比，少量的催产素更能增强这种效果。

与此同时，这些人大脑内部发生的活动令研究者更为着迷：在催产素的影响下，男性看到他们伴侣的面孔时，大脑中负责奖赏和愉悦感的两个区域被激活；但是看到其他女人却产生了相反的效果，负责愉悦感觉的区域被抑制了。

“在男性看到伴侣的面孔或伴侣来到身边时，催产素会激活大脑中的奖励系统。”德国波恩大学的精神病学教授、该研究的作者雷内·赫勒曼（Rene Hurlemann）博士分析道，“事实上，一夫一妻制对男性来说相当昂贵，所以必须有某种机制将男女双方绑在一起，至少可以在一段时间内维持这一效果。”“男性肯定得到了一些好处，而奖励系统实际上是人类行为背后最强大的动力。”

虽然催产素被证实同样产生于男性体内，但是，在性爱过程中，相对于女性，男性主要释放的是多巴胺。英国斯拜尔·利物浦医院（Spire Liverpool Hospital）从事性健康科学的阿伦·戈什（Arun Ghosh）医生解释，由于性爱时，女性会分泌更多的催产素，因此更容易放松警惕，在性行为之后爱上一个男人。但是，多巴胺是一种让人产生幸福和愉悦感的神经递质，而并不是增进亲密关系的荷尔蒙，这种激增可能会让人性上瘾，但并不会让男人产生持久性的爱恋。“我们的身体无法分辨身旁伴侣是源于一时的激情还是婚姻的责任——催产素在两种方式中都会释放。因此，虽然它可能会帮助你与你生命中的爱人建立联系，但它也是当一段短期关系结束时，你可能会感到痛苦的原因。”

《安萨哈利情侣》雕像

快性，慢爱

如今，人们对性的态度越来越开放，但是，性与爱之间的连接，却比以往更少。海伦·费希尔在她2018年出版的《新爱情心理学》一书中提出了“快性，慢爱”这一说法，用来描述当下社会年轻人对待性爱的态度。

人们比起以往任何时代都越来越容易得到性了。只要你想，包括Tinder、Bumble、探探在内的无数约会社交软件都可以让你在一小时之内获得一个一夜情的对象。性变得如此触手可及，年轻人也不再像他们的父母一样谈性色变。2016年，由中国计划生育协会编著的《大学生性与生殖健康调查报告》显示，76.4%的大学生接受婚前性行为。

然而，全球性行为调查显示，尽管性自由度处在人类历史高峰时期之一，但人类的性频率却显示大幅度减少。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青少年风险行为调查”发现，从1991年到2017年，有过性行为的高中生比例从54%下降到了40%。2013年，英国的“全国性态度与生活习惯调查报告”则显示，16岁至44岁的英国人平均每月性行为不到5次，而这个数据在2000年时是男性6.2次、女性6.3次。在荷兰，人们首次发生性行为的年龄中值从2012年的17.1岁上升到2017年的18.6岁，其他类型的身体接触也被推迟，甚至包括接吻。日本情况可能最为严重，2017年的数据显示，16至25岁的人群中有46%的女性和25%的男性鄙视“性接触”。

专家们将其原因之一归结为年轻人中夫妻关系的减少。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结婚的人越来越少，结婚的人越来越晚。但另一个原因，则要归之为网络的兴起。2017年，Netflix播出纪录片《诚邀辣妹：网络时代的性与爱》，向人们揭示了现代网络社会中，性爱存在的新形式。这里面既有色情视频网站、色情直播的内容，也有关于新网络约会Tinder所引发的问题。

在其中第五集中，生活在洛杉矶的爱丽丝是一位色情主播，她会在摄像头后面提供表演服务，服务分为两种：如果在一个聊天室排队等待进行，每人每分钟3.69美元；如果选择一对一的对话，需要支付每分钟8.69美元。生活在澳大利亚的宅男汤姆在墨尔本一个办公大楼里做夜间保安，是爱丽丝的长期主顾，4年间为爱丽丝支援了许多金钱。故事的开头是他们相识4周年时，汤姆提出自愿付费让爱丽丝前往澳大利亚见面。虽然爱丽丝已经结婚，但她却认为自己同时爱着丈夫和汤姆两个人。

不出所料，这次旅行并没有完全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爱丽丝发现汤姆对她在网络上的形象过于迷恋，这令她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最后分别时，两人进行了一次相对坦诚的对话。爱丽丝劝告汤姆不应该沉迷于网络的虚拟幻想中，她感受到汤姆十分孤独，“你应该得到一些真正的快乐，你没有我想的那么幸福”。

这显然是当代生活中许多年轻人的写照：互联网让满足基本的社交和性需求变得如此容易，以至于人们去“肉欲世界”追逐这些东西的动力大大减弱。尽管最初的时候，这些年轻人可能只是把这当成一种缓解压力和消遣的方式，但很快就会沉迷其中。

在现实生活中，这造成了越来越多的问题。纽约著名的性治疗师伊恩·肯纳（Ian Kerner）表示，近些年，越来越多的来到他办公室咨询的女性都表示她们比她们的伴侣更需要性，这是因为许多男性在通过色情作品进行自慰，“这损害了他们的性生活，削弱了他们的欲望”。

不过费希尔却对此保持乐观的态度。她指出，当今的单身族在开辟比前几代人更为成功的持久爱情之路。那些婚前约会3年或3年以上的人，离婚的可能性比匆忙结婚的人低39%，他们可能更加珍视婚姻。“似乎大家都迷上了对性、爱情和浪漫的一种非常短视的认知……但从那些不想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的人身上，我们都能学到东西。”她说，“这是一段相当长的前承诺阶段，如果慢慢地去爱，那么或许当人们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就会知道他们遇到的是谁，就会觉得可以留住他们所遇到的人。”

不过，性与爱之间的关系始终如此紧密，从远古《安萨哈利情侣》充满原始欲望的爱情表达，到如今我们对性与爱的关系更为审慎的思考，这个话题，永远激发着人们的好奇心和探究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