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濂，被喻为“吉林三杰”之一（FOTOE供图）

金匪，是晚清黑吉等地官府对私挖金矿者的称呼，朝廷批谕中也这么说，整体看并无大错，但不管是潜入盗采的俄商，还是闻讯赶来的华民，多数并非匪类。在写作《清剿金匪》时，我心中也常泛起一个疑问：一定要将那个新兴的富饶金矿烧光荡平吗？

与其说那是黑龙江三城的联合剿匪之役，不如说更像是一次强拆行动。强拆作为一个传统由来久矣，似乎非此便不足以显示决绝，不足以令敌人胆寒肝颤。清军将潜入淘金者不分国籍驱赶净尽，烧光了老沟等金矿所有的房屋，捣毁了所有的机器设施，甚至破坏了通向山外的桥梁，可谓干净彻底，却不去想这是中国的金矿，是地方政权也是贫弱人群极为需要的财富。难道没有别的选项吗？沙俄外交部提出过租借开发的请求，被清廷一口回绝，或许是对的，因为涉及到边界安全。阿穆尔驻军司令也曾建议“莫若将如都谷河金厂租给我们俄人挖金”，并附上淘金头目喀拉金的请求书，共有四条，核心是由中国定出租金标准，用其技术“为中国谋图利益”。这类话自然不能相信，所称“在两国地方管束”必也留下遗患，但收回金矿主权，保留房屋和机器设施，雇用喀拉金等有威望懂技术的俄人，不也是一条路径吗？

那是一个蒙昧的时代，黑龙江将军文绪认定开设金矿遗患无穷，“金尽人穷，相聚为匪”，是以三次发兵进剿，一次比一次彻底。那也是一个变革之声渐起的时代，仅仅隔了一年，新任将军恭镗就将开办漠河金矿提上日程，并获得朝廷的批准，命直隶总督李鸿章“遴派熟悉矿务干员，饬令选带矿化各工，携带机器，迅往黑龙江，随同恭镗认真勘办”。改革带来对人才的重视，李鸿章推荐李金镛主持矿务，恰恭镗也呈请特调李金镛，而吉林将军希元则以屯垦需要不肯放人，对其品德才具可谓一时共识。此时李金镛已由吉林知府升任长春厅通判，深得将军信任和士民爱戴，在官场混得顺风顺水，到这么个荒僻边地开矿，在别人必不情愿，而他却绝无二话。

1887年4月，严冰未解，李金镛已带几名随员经墨尔根沿着古驿路赶往漠河。这是康熙间清军攻剿雅克萨时所修驿路，200余年废弃不用，早已是荆棘丛生，桥梁无存。李金镛一行在鄂伦春猎户的带领下跋山涉水，用了30余天，行程一千三四百里，终于抵达目的地。大兴安岭东坡的金脉分布甚广，数百里沟沟汊汊，都可见金沙时隐时现，有的只是厚薄丰俭之别。李金镛等人在此地一待就是三个多月，可谓走透透，不时遇到一些偷偷挖金的人，也总是态度和悦，真诚向他们请教各种问题，对方圆几百里的金沙储存基本有了一个了解，关于如何兴办新矿区也有了思路。他仍选定以老沟作为开发重点，留下几个人建设房屋，然后乘俄方的轮船到达瑷珲。由山路而来、江路而去，是李金镛有意的做法，但也有一项任务，那就是与俄方交涉江东满洲村屯的立界之争。当时瑷珲城对岸100多平方公里土地上有数十个中国人的屯子，依照条约俄方不得侵占，而实际上不断遭到蚕食，瑷珲当局多次抗议无效。李金镛只身渡江，进入各屯走访，收集俄方逼凌侵占的实证，然后提出开挖界沟的主张。他与俄方坦诚沟通，亲临现场监督挖壕，排除了不少阻挠，有斗争也有妥协，终于争回了大块土地，使在左岸的同胞暂得安宁。

年过半百的李金镛马不停蹄，先至省城向恭镗汇报详情，再到保定拜见李鸿章，拿出草拟的办矿章程与金沙样品，取得了上峰的坚定支持，接下来便赶往天津、上海、烟台、平度等地，招商募资，预订机器，聘用外国专家，每一步都不容易，可他也是一步步坚持走下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待1888年冬李金镛回到漠河，不光募集到了必要的款项，还有一批有志之士追随而来，“多士景从，人才济济”，如后来接手管矿的袁大化，如号称“吉林三杰”的宋小濂，苦寒之地一时竟然还出现过一个诗社。

漠河金矿在1889年1月正式祭山开张，那一天正好是农历的小年，是民间祭灶祈福的日子。从瑷珲招来的200多名采金熟手，一开始便感受到与俄商奴役下的明显改变：食宿安排周到，所采金沙六成归己。李金镛派人提前为大家采购了御寒的棉帽等物，还经常到采挖点察看，随时探讨和作出改进。散落左岸的采金华工闻讯赶来，经过严格筛选，很快聚集了一两千矿工。金矿的管理层廉洁精干，李金镛自任总办（相当于董事长），先后邀郭梯阶、袁大化任提调（总经理），再以宋小濂负责文案（办公室），唐钦昭、华梦与、吴祖惠掌管度支（财务部），余云岩、陈世敬等人办粮（后勤保障），还设置转运、货房、委积、储材、盘查等部门，职责清晰。漠河金矿的管理既人性化又规矩森严，赏罚分明，当年即产金一万三千多两。

李金镛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干才，老沟金矿初见成效，即派人在洛古河、奇乾河开办分厂。而目睹边境卡伦驻防清军的种种恶习，他决定组建一支护矿部队，几经周折，终于办成，以原湘军悍将向文燕统带，配备新式枪械，采用西式训练方法。此举得到李鸿章的赞赏，认为训练精强的护矿营与边境卡伦一起，已对左岸俄军隐然形成对抗态势，有利于国防。由于搭乘俄轮处处受其挟制，他提出制造轮船的思路，绘出图纸，商定由吉林机器局先承造一大一小两艘汽轮；而对于俄方的先进采金技术，李金镛也亲临参观，聘请俄国专家，仿制其淘金机器。那时的漠河金矿很像改革开放之初的深圳特区，李金镛也有点像林则徐，“无一事不尽心，无一事无良法”，带领一帮有志之士倾洒血诚，仍难免处处掣肘，譬如他一直希望能修一条直达省城的路，就没有办成。

光绪十七年（1891），是李金镛开办漠河金矿的第二年。正月隆冬中，他即前往布市交涉乘用俄国轮船之事，然后赶往齐齐哈尔与新任将军依克唐阿见面，禀报矿区要务，又急急返回漠河，一月之间在冰天雪地中奔波5000余里。至六月又奉命赶到瑷珲，与俄方交涉侵凌精奇里江东华人村屯的行为，再回漠河金矿。劳累过度，出现咯血症状，仍强撑着工作，至七月底觉得实在支持不住了，方才打报告请假，几日后竟告不治。宋小濂在《北徼纪游》中记其临终情景：

家人环立而哭，公力疾起坐，慨然谓僚友曰：“大丈夫视死如归，亦复何憾？所恨者边矿渐有成效，天不假年，不得见三年报最耳。诸君其好为之。”

李金镛之后，矿务由袁大化接掌，老沟金矿持续兴旺了10年有余，在“庚子之变”后再入俄国人之手，后来又被日本人占据，沦丧之惨，莫可尽述。而这块土地上的人始终没有忘记李金镛，尊之为“金圣”，在老金沟建祠纪念。（完）

（本单元文章参考：《清实录》《清史稿校注》《筹办夷务始末》《黑龙江志稿》《瑷珲县志》《呼玛县志》《漠河地名志》《北徼纪游》《中国近代边界史》《清代黑龙江历史档案选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