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参崴港口（摄于1893年）

光绪十一年（1885）春，黑吉两省都有重大举措：黑龙江将军文绪奏请在沿江增设卡伦，并密调军队筹备进剿漠河山中的金匪；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督办宁古塔等地防务兼管屯田事宜的吴大澂，在几轮艰难交涉之后，开始与俄方重新勘立珲春界碑；而吉林将军希元所谋更大，下令选派干员潜入俄滨海省首府伯力侦察，然后往俄境各处密探军情，以为日后的恢复之役做准备。本节所写潜入俄境的书生为曹廷杰，职务虽低，却是个智勇双全的人物。著名的永宁寺碑，就是他此次入俄发现与拓回的，本节单讲其“密探俄界情形”之行。

曹廷杰时年35岁，本来在国史馆做文员，当东北吃紧之际，激于爱国大义，投笔从戎，分配到三姓军营办理边务文案。此乃通常视为无关紧要的闲差，可让有才华和责任心的人做来，顿觉不同。10年京师史馆的阅历，使廷杰别具慧眼，广为搜集勘查边疆历史地理史料，很快编成《东北边防辑要》《古迹考》两书，令人刮目相看。当年四月，葛胜林邀他讨论绘制中俄交界地图之事，廷杰直言现有之三姓地图都很粗疏，一旦打起仗来，几乎全无用处。他提议应该学习俄国的绘图方法，也提到刚编成《东北边防辑要》一书，说再用几个月“比次排类，绘图贴说”，即会对边防有些实用。

其时俄军大兵压境，得寸进尺，“逼珲春为垒，开通图们江东岸以窥朝鲜北境，行船松花江以窥三姓上游”，东北边务更为严峻。吉林将军希元决定派密探潜入俄界侦察，本已选定他人，经葛胜林大力推荐，改派曹廷杰前往。此类特务间谍之角色，时时有生命危险，一介书生能担当吗？廷杰慷慨任之，仅带一名懂得绘图的童生、一名士兵，邀请熟悉俄境并懂俄语的王姓商人担任翻译，自己也化装成商人，携带一些轻便货物，由徐尔固乘船进入俄境。为察看更多军事重镇，曹廷杰先至俄滨海省首府哈巴罗夫斯克（伯力），顺黑龙江直至尼古拉耶夫斯克（庙街），然后逆江而上到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再折返，由伯力过兴凯湖至红土崖，改由旱路至海参崴，从那里直接返回省城吉林，历时4个多月，在俄据地区待了129天，行程逾万里，经行较为重要的地方皆写入报件，共118条，附有地图8份，“凡彼东海滨省所占吉江二省地界，兵数多寡，地理险要，道路出入，屯站人民总数，土产赋税大概，各国在彼贸易，各种土人数目、风俗及古人用兵成迹……皆汇入其中”，为吉林将军衙门提供了一份详明的军事情报。其对布拉戈维申斯克的俄方机构设置、官员配备、江防设施记述甚细，“炮官十三员，管炮兵二百名；步兵官十三员，管步兵二百名；马兵官十九员，管马兵四百名。兵房、教军场均在黑河屯关帝庙对岸，距江沿半里许。子药军械库三处，俱在兵房西北山脚地窖内，相距不及二里”。瑷珲衙门经常派人过江交涉，从未做过如此详细的侦察。其记哈巴罗夫斯克：

光绪十年，改设泥拉拉固毕尔拉塔，总理东滨海省等处事宜。街道占居四冈三涧，凹凸不平。其一泥拉拉固毕尔拉塔署，在第二冈将尽头处。西北半里许，有戴土石头山，俯瞰江流，名曰上虹口……又西北行半里许虹口尽处，有机器房俄名马思利，专备修理枪炮、轮船之用。由机器房北行一里余，至第四冈山头，有子药房二所，中储子药甚伙。由机器房东行半里许，上冈即养病院，贫人有病者送入院内，官给医药饮食以养之。院后有大兵房十所，每所可容数百人，常驻兵千名，号四千。兵房东北隅有常川取用军械子药房二所。固毕尔拉塔署西南山麓，有储粮大仓三：二储官粮，一储商粮。粮仓前即轮船码头。由此东北行，进穷棒子沟，为该处冲要。

每到一地，曹廷杰皆重点了解其气象、地形、官署、兵营、新式大炮、弹药库、粮仓的分布，标注于图上。他尤其关注进攻时的有利路线，描述伯力东部“三面不及数里，林木阴翳，尚属鸿荒，倘图恢复，出奇其在斯乎？”，并记下哪里有华人可资接应。他还注意到沙俄对患病贫民的收治机制，随笔记下，显然印象很深。

当年六月初，曹廷杰抵达接近黑龙江口的尼古拉耶夫斯克，测定经纬度和日时，察看地形、港湾与军事部署。他没能登上库页岛，当在于上峰下达的指令仅限于大陆地区，但仍积极探询有关库页岛的信息，以数节文字，记述岛上的行政设施、驻军情况、水路铁路交通、煤矿开采以及居住华人数量，并指出该岛屏藩黑龙江口和东北沿海，作为“海外门户”的重要性。数十年以来，从大清军机处到吉林将军衙门，几乎不见有人提出库页岛，将这个巨大岛屿视若无物，只有曹廷杰强调其重要价值，足证其远见卓识，可惜已是晚了。

周历俄境，曹廷杰念念不忘恢复被占国土，对很多地方都提出如何攻打的具体建议。而在最后一条，廷杰激情难抑，预作了一个王师反攻的总规划：

江省由卜魁驿路、呼兰小道，可出爱珲，抵大黑河屯，直捣海兰泡；吉省珲春出图们江口、彦楚河口，由海道捣海参崴，由旱道取彦楚河、阿济密、蒙古街、虾蟆塘四处；宁古塔由旱道出三岔口，取双城子；三姓水陆并进，取徐尔固、伯利二处。

筹谋规划颇有气势，也不乏可行性。廷杰还提议战事一起，即在黑龙江、乌苏里江狭窄处伐大木堵塞水道，并发兵扼住俄军陆路咽喉要道赵老背，切断俄方电话线。就连堵江地方的水道宽深，都作了实测。

曹廷杰的报告有图有真相，得到将军希元的赞赏，命整合为35条，呈报军机处。他在海参崴探知沙俄打算“借地修道”，即修筑从满洲里至海参崴的铁道，希元也在密折中特别奏报，引起清廷关切。至于恢复大计，希元提出东北与西北边境同时兴兵，调集北洋和盛京海陆劲旅，以期一鼓而下。因曹廷杰“深入俄境，不避艰辛”，“胆识兼备，勇于任事”，希元建议破格使用，最好仍留在吉林。军机大臣即命“送部带领引见”。

其时已是光绪十二年夏，总理海军衙门的醇亲王奕譞刚巡阅北洋水师还京，要求曹廷杰“抒呈管见”。廷杰即写成《条陈十六事》，痛陈沙俄侵占黑龙江吉林土地之广，阐述强国强军和光复之计，曰：“俄夷东滨海省地，布置尚未尽善，可及时一战，恢复旧境也……若再迟数年，待其火车道既修，铁甲船既置，不但东三省不能言战，即畿辅重地亦难言守。”后来清廷终不敢兴兵一搏，而东北大势不幸被廷杰言中，日本的侵入更是始料不及，哪里还谈得上“恢复旧境”？（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