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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世界随幽灵浮现

作者:admin 2020-08-15 我要评论

比起博学多才的人,贫穷的乡村男女们所信与所感却更接近古希腊的世界。他们将美与万物的根源并列看待。 油画上的女孩在看鬼故事 爱尔兰作家一向擅长写与生者同在...

“比起博学多才的人,贫穷的乡村男女们所信与所感却更接近古希腊的世界。他们将美与万物的根源并列看待。”

油画上的女孩在看鬼故事

 

爱尔兰作家一向擅长写与生者同在的亡者世界。乔伊斯是这样,叶芝也是。《凯尔特的薄暮》写的是一个业已消逝的过去的爱尔兰,记录了一些爱尔兰乡民讲述的民间鬼故事。那些讲述者,爱尔兰贫穷乡村的男女老少们,他们的肖像早已融化进历史的薄暮中,在叶芝的书中又一一浮现。

来看看这些肖像:住在巴索利代尔村透风漏雨小屋子里的说书老人,有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眼窝却如兔子般迅捷,富有远见的忧郁。叶芝说他是个讲故事的高手,“有关天堂和地狱、炼狱和仙境,以及人间的故事,都能悉数向人道尽”,“掌握的知识不逊于荷马”。在本布尔本山的临海村庄,在戈尔韦郡的湿地,女人和老者将精灵的故事娓娓道来,与爱尔兰古诗中凡人与神明作战的故事遥相呼应。热爱漫步山间跟疯癫通灵的农民聊天的幻视者,带着他有狂野律动的诗篇来到叶芝的住处,其中保存着依然有远古情怀的人们的悲伤。

在这些乡间幽魂萦绕的地方,爱尔兰农民与鬼魂共生共存。有的农妇可能既不相信地狱也不相信有鬼魂,但却相信精灵的存在,“小矮妖啦,水马啦,堕天使之类的”。沉默的乡民相信,来到家中的鬼魂通常无害而心地善良,要尽可能地包容它们,它们也会为共同生活的人带来好运:有一户人家,两个孩子跟母亲和一个幽灵挤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一家人在都柏林的街头卖鲱鱼,他们毫不介意鬼魂的存在,认为正是这个鬼魂帮助一家人毫不费力地把鱼卖出去。这些幽灵像蒲松龄笔下的鬼怪,并非都是恐怖丑陋的,也并非是恐怖的化身。相反,一些村子的幽灵们“忧郁而实事求是”,它们宣告死亡,履行职责,洗雪冤情,甚至支付账单,然后回去安息。有一些鬼魂凡事处理得光明磊落,有条不紊;只有魔鬼才会把自己变成白猫或黑狗的形象,鬼魂并不会。一些村庄的故事带着古怪的优雅和华丽。讲故事的人是生活在荒野的农民和劳工,时而出海捕鱼。他们并不畏惧幽灵,甚至能感受到幽灵行为中透露出的艺术和幽默气息,而幽灵们也乐于分享自己的古怪兴趣。在一些杂草丛生的废弃码头上,幽灵充满了活力。人们说着这样的故事:要是有不信幽灵的人胆敢住进鬼屋,它们就会把他丢出窗外,再把床也扔出去。村子里的逝者最后都以幽灵的方式与乡民们存在于一个时空里:一位穷死的农妇担心自己的孩子没有被安顿好,她的幽灵找到了邻居帮忙;一位老乡绅死后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兔子,偷了自家园子里的卷心菜;有个坏心眼儿的船长死后变成了一只鹬,好几年都待在屋墙的灰泥之中,不断发出极为凄厉的叫声,直到墙倒塌时才得以释放。讲述这些故事的,常常是穷苦却个性严谨的渔民,他们会从鬼魂的所为中发现令人敬畏的魅力。

(插图 范薇)

 

还有那些人们不愿意她们离开的美人,幽魂也徘徊不去。有一位叫玛丽·海因斯的貌美女人,死去60年后,她的芳名还是乡民们炉火边的绝妙话题,仿佛他们的双脚仍徘徊在美人忧伤的栖居之地,而这美并不属于人世间。叶芝记录了寻访她幽魂的旅程。他由一位老人领着,从磨坊和古堡向外走了一小段路,又沿着一条几乎掩埋在树莓和野李灌木丛中的狭长小道向下走。走到路尽头的时候,老人对他说:“那就是她家房子的老地基,大部分都叫人挖走砌墙用了,山羊吃掉了上边长的灌木,也就变得东倒西歪的,杂草再也不长了。人们都说她是爱尔兰最美丽的姑娘,她的皮肤就像滴落的雪花一样,脸颊上总带着红晕。”

那些已然消逝的人与事,在讲述这些精灵鬼怪的故事时,面容也一一浮现出来。那个写诗的乡村青年,“诗句都竭力在朦胧的幻影中捕捉某种高深而难以触摸的情绪”。他的诗集不乏优美的篇章,但都嵌在一种对他而言显然具有特殊价值的思想之中,但这些思想对他人而言很可能不名一文。这种个体的例外,不正是艺术的本性吗?他书写精灵题材,写厄尔赛多恩的托马斯。他静坐在暮光中,年轻美丽的精灵从暗处轻轻倚靠过来,对他轻声耳语。精灵们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孔雀的彩羽,幽灵从火焰的旋涡中伸出手去触摸星辰,一位精灵手捧一个象征灵魂的水晶球经过。这份色彩之下,隐藏着他对人类的温柔训诫。

还有那位沉默的山间老农,追求着言语无法解释的存在。他带着哀伤沉浸在思绪之中。时而他会脱口而出“上帝掌管天堂,但他却垂涎人间”,时而又会哀叹自己的老邻居一个个撒手西去,全都遗忘了自己。过去每到一户人家,都有人拉着椅子邀他坐到炉火前,如今他们却会问“那个老家伙是谁?”他不断念叨末日要来了,又谈起上帝和天堂的话题。他会朝大山挥动手臂说着,“只有我才清楚40年前那棵荆棘树下发生的事”,脸上的泪珠在月光下熠熠闪动。这个形象让我想起詹姆斯·乔伊斯《都柏林人》里的那篇《死者》。爱人离开家乡之前淋了大雨而死去的殉情青年,在爱人心中留下一个“他站在墙的尽头,那里有一棵树”的影像。如今,这些人的脸庞只能在文字的影子中再度浮现。

叶芝是个讲故事的高手

 

这位年轻诗人和山间老农,或试图在散漫的字里行间,或在带有象征意义的图画和诗句之中,传达难以言喻的东西。在叶芝看来,这正是那一份凯尔特人心底特有的无边而朦胧的肆意。“爱幻想的农人,决斗的地主们,所有繁杂的神话传说都无一例外——库丘林在海上奋战两天两夜,直到被巨浪吞噬而死,克伍特突袭众神官邸,奥辛贪得无厌,觊觎仙境的快乐,苦寻三百年无果而终。这两位神秘人物上下游走于群山之间,用同样不失梦幻的言辞畅谈他们灵魂深处的梦想。这些思想全都属于凯尔特的宏伟幻景,无论人类还是天使,都不曾揭开它的真正意义。”

叶芝为何眷恋这个逝者的世界?他自释《凯尔特的薄暮》这本书的意图,是“在这个创伤而笨拙的世间构筑一个小天地,以自己的洞察力,向任何听到我呼喊而看过来的同胞展现一个真正的爱尔兰”。正是爱尔兰乡村的男男女女、鬼魂和精灵,构成了他生命的丝线。从繁复的记忆线轴上将这丝线细心扯下,叶芝借由这些乡村幽灵故事和讲述者的形象编织自己的信仰之袍。“希望与记忆育有一女,名为艺术,她远居于荒野。在这里,男人们将战袍悬挂于树杈上,当作战旗。”

《凯尔特的薄暮》时常让我想起沈从文的《神巫之爱》。沈从文曾写,随着“现代”来到湘西,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神”“巫”对于他来说,是和道德有关的。在《从文自传》第一篇《我所生长的地方》中写凤凰的时候,他对凤凰的想象就是一个神话想象:凤凰并不是一个完全现实的凤凰,而是由三层权力来统治,最上面那一层是天神,中间那一层是官,第三层则和巫相关。这样的心灵,在现代社会已几近绝迹。

叶芝采集的民间鬼故事富有古朴丰富的想象力。失落的传统若渴望复苏,这些乡间的存在便是它复苏的源头。正如叶芝所写:假如人们只借助符号和事件表达感情,那么何为文学?假如除了满目疮痍的人间,没有天堂和地狱、炼狱和仙境的存在,情感该如何传达?假如没有人敢于将天堂与地狱、炼狱与仙境相提并论,乃至将兽头安置于人身,或将人之灵魂锁进顽石之中,情绪又该如何表达?讲故事的人,让我们出发吧,捕获心灵所向往的一切猎物,再无所畏惧。万物皆存在,万物皆真实,而人间只不过是我们脚下的一粒微尘。

《凯尔特的薄暮》 作者:[爱尔兰] 威廉·巴特勒·叶芝 译者:颜爽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出版年: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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