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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荣枝往事

作者:admin 2019-12-26 我要评论

1996年至1999年,江西九江人法子英和女友劳荣枝在南昌、温州、合肥作案三起,杀害7人。1999年12月28日,法子英被执行枪决,劳荣枝逃脱。20年后,2019年11月28日...

1996年至1999年,江西九江人法子英和女友劳荣枝在南昌、温州、合肥作案三起,杀害7人。1999年12月28日,法子英被执行枪决,劳荣枝逃脱。20年后,2019年11月28日,劳荣枝在福建厦门一商场的手表柜台被抓获,更多的案件或将浮出水面。

 

(插图 老牛)

 

记者/王海燕  实习记者/李秀莉

偶然被抓获

2019年11月29号,安徽合肥,酒店保洁服务员朱大红正站着吃完饭,突然,她听到小儿子喊了声“妈妈”,语调怪异,朱大红问干吗,儿子欲言又止,隔了半天,蹦出俩字,“我爸”。朱大红奇怪,问怎么回事,儿子告诉她,劳荣枝逮到了。朱大红第一反应是不信,儿子再三强调,新闻是真的,“看到了爸爸的名字”。朱大红愣在了原地。

朱大红是安徽省长丰县人,1999年,她的丈夫陆中明到合肥做散工,被法子英和劳荣枝以装修的名义骗至出租房,当场杀害并肢解,冻进冰柜。朱大红的命运被彻底改变,在那之前,她有个顾家孝顺的丈夫,忙时在家务农,闲时外出打工,多的时候一天就能挣100多元,一家人衣食无忧。陆中明死后,留下三个分别3岁、5岁和7岁的孩子,一个老母亲。农村主妇朱大红被悲伤击倒,缓了一年才到合肥打工,在一家酒店做保洁,从每月700元缓慢涨到如今的每月2500元。三个孩子则留在老家,分别跟着外婆和奶奶,成为留守儿童。

朱大红参加了1999年审判法子英的庭审,她记得从下午1点到晚上7点,自己整整坐了6个小时。法庭上的法子英留着两撇小胡子,被警察押着,瘸着一条腿。法官问法子英是否忏悔,法子英表示丝毫没有,隔着栅栏,朱大红当时就想冲过去,狠狠扇他两巴掌。更令朱大红难受的是,因为法子英拒不配合警方侦查,致使劳荣枝逃脱。和经手过那起案件的人一样,朱大红也见过劳荣枝的照片,半身照,卷曲黑发浓密,大眼弯弯,漾出一点若隐若现的笑。

南昌警方是最早通缉两人,法子英被枪决后,他们还在持续追捕劳荣枝,光是近几年,就到各地排查了几十条线索,都是容貌相似。厦门警方注意到劳荣枝,算是必然中的偶然。厦门警方人士告诉本刊,目前未查到劳荣枝在厦门犯案,所以厦门警方并未特意锁定她。但今年6月以来,公安部在全国开展“云剑”行动,抓获逃犯是重点目标之一,正逢厦门警方在全市构筑大数据立体化防控体系。11月27日,厦门警方大数据系统发出警报,监测到思明区某商场出现一女子,与劳荣枝相似度达到97.33%。经过连夜摸排,11月28日上午,劳荣枝在商场的手表柜台被抓获。

流传的抓捕视频中,已经45岁的劳荣枝穿浅绿夹克衫,随意地扎着马尾,很平静地跟警方走了,走路时上身挺直,体态矜持。和20年相比前,劳荣枝瘦了,脸庞有了棱角,以肉眼识别的角度,并不是20年前圆脸丰满的样子。但那种随时含笑的神态仍然相似,甚至对着警方的镜头,她也自然露出一个妩媚嫣然的笑容。厦门警方人士告诉本刊,被抓获后,劳荣枝坚称自己籍贯南京,姓洪,直到警方通过DNA对比后,她才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劳荣枝被抓获时的手表柜台,根据警方说法,是她帮朋友打理的。而根据媒体报道,手表柜台是她和男朋友一起开的。手表柜台位于厦门东百蔡塘广场,也是劳荣枝最后出现的地区,根据媒体梳理,在那之前,起码从2016年起,劳荣枝就开始在厦门活动了,在汽车4S店卖过车,也在一家名叫真爱的酒吧工作过。

真爱酒吧的老板丁凯告诉本刊,劳荣枝是2016年年中到酒吧的,酒吧的员工有两种,一种是正式工,固定给一家店当服务员、拉客,需要上交个人身份信息;另一种是外围赶场子做销售的,可以带客人去不同的酒吧消费,酒吧会做记录,回头算提成。丁凯说劳荣枝的业绩不错,但一直不愿意成为正式工。劳荣枝在真爱酒吧出现,只有半年左右。直到这次被捕,丁凯才从员工的流言蜚语中打捞出她的真名,有了一些模糊的印象,比如“温温柔柔的”“好像说有一个男朋友”。

酒吧人员流动快,工作三个月就算长。小周在真爱酒吧工作了四五年,是店里为数不多跟劳荣枝真正有交集的人。他说,当时劳荣枝有个英文名字,叫Sherry,大家都叫她雪莉姐,并不知道她中文名。在雪莉姐在酒吧里年龄偏大,但保养好,朋友圈经常晒健身照。劳荣枝给小周留下的印象是,工作勤恳,不是混混日子装酷的心态。酒吧的收入,主要是按酒水的8%提成,劳荣枝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元,在店里比较突出。

但劳荣枝的业绩应该不止来自勤恳,2016年圣诞节,真爱酒吧拍过一张宣传照,照片上,劳荣枝披着过肩中长头发,戴圣诞帽,穿大红色吊带短裙,以翩然舞蹈的姿势,站在画面的视觉中心点。她低头浅笑,与周围环绕的年轻女孩相比,光彩丝毫不输。酒吧还抠出这张照片中的劳荣枝,制成揽客海报,三句广告词分别是“罗曼蒂克平安夜”“女神雪梨”“这个圣诞节我没有其他奢求”。

海报上的劳荣枝,看起来心态年轻、生活飞扬。这种形象在其他地方也有体现,在三天可见的微信朋友圈里,她发搞怪表情,吐槽自己的日常生活,贴明星照片,转载喜欢的明星去世的消息,表达悲伤。朋友圈封面是健身小姐腹肌线条优美的照片,绿色卡通头像则来自一位日本虚拟歌手,名叫“初音未来”,是“95后”乃至“00后”热爱的新潮偶像。

20多年前的连环命案

在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法子英下达的判决书中,法子英和劳荣枝在南昌犯下第一起命案。根据《南昌晚报》,1996年7月29日,南昌市公安局东湖分局刑侦大队接到报警,随后,跟随报案人,在江西省南昌市东湖区巴茅一巷601,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警方看到血腥的一幕:一大一小两具女尸泡在卫生间浴缸,上覆棉被,浴缸旁一个旅行袋,装着部分肢体。根据报案人,残肢来自房主熊启义,浴缸中的两具尸体,则分别是熊启义的妻子和3岁的女儿。

在随后的侦破工作中,熊启义的朋友提供消息称,案发前,熊启义与一位名叫陈佳的夜总会“小姐”来往密切。熊启义的司机则告诉警方,7月28日中,他最后见到熊启义时,熊启义正跟陈佳约在一家购物中心门口见面。根据熊启义朋友的信息,警方在南昌市西上渝亭附近找到了陈佳的住房,屋内的蛇皮袋和大提包内,残留着熊启义的头颅、躯干和左臂。

房子是陈佳租的,房东告诉警方,陈佳6月1日搬入,有同居男子,两人自称夫妻。根据房东提供的身份证复印件,南昌刑警到身份证户籍地四川查找“陈佳”,人最后是在深圳找到的,但不对版。两人长相虽然相似,但案件发生时,真正的陈佳没有离开过深圳,她的身份证几个月前就在歌舞厅被盗了。

回到南昌,警方查出,假“陈佳”还与一男子在朱子巷5栋302室租住过。在租住的两个地方,周围有群众反映,假“陈佳”说普通话,但夹杂九江口音,与同行男子都喜欢吃酒糟鱼,后者是一种九江特产。随后,在九江市公安局边境科,南昌警方发现了一张前往深圳的边境证审办表,照片长相与案犯模拟相一致,申办人为劳荣枝,办于1995年12月4日。在劳荣枝办证的次日,法子英也申办了边境证,正是与假“陈佳”同居的“老公”。

而技侦人员比照指纹后,认定法子英确凶手之一,并且,警方也在法子英的二姐家找到一个密码箱,里面装着熊启义的劳力士金表、金项链及熊启义妻子的金银首饰等。随后南昌警方向全国各地发出通缉令,通缉劳荣枝和法子英。但也是从那时起,两人消失于茫茫人海。

法子英再次露面是三年后。案卷显示,1999年7月23日,合肥人刘静报警称,头晚9点,她的丈夫殷建华打电话,说自己被绑架,让刘静20分钟内到长江饭店门前见绑匪。当晚,刘静并未见到绑匪,而是再次接到丈夫电话,让刘静静等第二天的绑匪电话。第二天与绑匪见面后,刘静借口外出筹钱,将绑匪留在家中并报警,刘静提醒警方,绑匪有枪。随后,合肥警方包围了绑匪藏身的四层小楼。警匪双方的对峙长达一个小时,对峙场面被警方影像中心记录下来,后经播出,在新世纪前后,家喻户晓。抓捕视频中,法子英以床为堡垒,将一个密码箱放在胸前作保护,与警方谈判。最终,警方施放催泪瓦斯,趁法子英冲出门时击中其右腿,成功抓获。

法子英一开始拒不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且拒绝透露绑架的人质殷建华在什么地方。直到7天后的7月29日,合肥市虹桥小学恢复楼附近的居民报警,称209室散发出浓烈臭味,整条巷子都能闻到,且有污水和蛆从门缝流出。直到如今,209室附近的居民还能想起,当时散发的臭味是臭鸡蛋味,以致几年之后,附近一租户家出现同样的味道,居民立马报警,结果发现,只是租户家一篮鸡蛋臭了。邻居事后倒是想起,法子英被抓获的前两天,曾听到过隔壁房间发出“咣”的一声,像重物撞墙,这位邻居还拍了墙,提醒对方小点声。

异常味道散出以后,警方打开房门后,在房内发现两具尸体,其中一具被锁在长宽1米、高70厘米的铁笼子里,人是用老虎钳子拧着铁丝勒死的,红柄老虎钳还留在死者颈部。经辨认,死者正是殷建华。屋内另一具男性尸体已被肢解,放入冷柜。

刚被抓获时,法子英一直宣称,自己是专业杀手,替人卖命,直到人质被发现后,他才承认,自己就是法子英。此前,经过摸排,警方已认定,法子英有一个女性同伙。这个女性同伙被锁定在安徽三九天都夜总会的小姐沈凌秋,根据夜总会服务员的口供,沈凌秋7月15日开始在夜总会里工作,7月21日消失,正是殷建华被绑架前一天。夜总会领班记得,殷建华之前多次去夜总会,自从认识“沈凌秋”以后,每次都点她。7月20日晚,殷建华还想把沈凌秋带出去开房,但沈凌秋不愿意,殷建华还跟“沈凌秋”和夜总会领班吵了一架。

随后,警方认定,在三九天都上班的“沈凌秋”,正是和法子英一起在南昌作案的劳荣枝。但因为法子英拒绝配合侦查,劳荣枝再次逃脱,消失在人海里。

令警方惊讶的是,在随后的审讯中,法子英主动交代过一起1997年10月的案件,发生在温州,死者为两名女性,温州当地警方已经侦查两年了。法子英的辩护律师俞晞告诉本刊,实际上,当时法子英还主动交代过其他案件,但因为缺乏人证物证,未能认定。最终,合肥中院认定法子英在南昌、温州、合肥作案三起,前两起案件中抢劫的物品、现金和存单价值超过15万元。

法子英的辩护律师俞晞(刘锋 摄)

 

依然扑朔迷离

做法子英的辩护人时,俞晞刚拿到执业证不久。当时合肥中院指定了俞晞的一名同事做援助律师,问俞晞有没有兴趣,俞晞看了诸多有关法子英的新闻,内心好奇,就和同事一起成了法子英的援助辩护律师。俞晞记得,第一次去见法子英的时候,法子英就对他说:“谢谢,你跟我聊聊就可以了!这个案件也不用费太多精力。”他的意思是,检察机关指控他杀了7人,俞晞即使帮他辩护成杀害6人也没用。他嘱咐俞晞,有空去看看他就行了,俞晞当时的感觉是,他对自己的生命挺漠视。

在俞晞的印象里,法子英挺讲礼貌,每次他过去,法子英都会客气地道谢。论长相,俞晞并不觉得法子英凶残,甚至因为长相瘦弱,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但只要法子英开口说话,俞晞又觉得浑身冒冷气,原因是“他讲到杀人,就跟我们讲杀个小鸡一样的”。

俞晞记得,根据法子英的供述,1996年第一次在南昌作案时,一个小的动机是,让劳荣枝将熊启义约出来后,他嘱咐熊启义给家里打电话拿钱,熊启义拿起电话却试图报警,惹怒了法子英,随后法子英逼迫熊启义说出自己的家庭住址后,用铁丝和绳子勒死了熊启义。而当时的背景是,1996年4月开始,全国性的第二次“严打”正在轰轰烈烈展开,各地正此起彼伏举行各类公判公审大会,法子英和劳荣枝算得上顶风作案。

杀害熊启义后,法子英、劳荣枝将熊启义肢解,装入四个袋子,随后带着部分尸块,来到熊启义家,用抢来的钥匙开门进屋,杀害了熊启义的妻子和女儿,并抢走全部财物。熊启义家的邻居看到,事发当天,劳荣枝也进过熊启义的家。因此,这起案件在后来的审判中被认定,是法子英、劳荣枝共犯。

俞晞还记得一个细节,法子英说过,他和劳荣枝最开始计划引诱另一个人,是熊启义的朋友,但手机打过去,对方立刻就挂了。后来公安调查,原来劳荣枝打传呼的时候,那人正与老婆吃饭,不敢接,结果逃过一难。根据法子英的说法,那也是两人逃亡生涯中,劳荣枝唯一一次引诱失败。

在合肥的作案过程相似。俞晞记得,殷建华和劳荣枝在夜总会吵架后,7月22日当天本来计划去医院,看望一位朋友,但那位朋友说,自己马上出院了,不用看望。无事可做,殷建华又主动给劳荣枝打电话,法子英说,当时两人正在分析夜总会的客人,商量找谁,既然殷建华打电话,那就是他了。在两人的印象里,殷建华也挺有钱,在夜总会里,软中华一包一包往外甩,还放话“自己钱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但实际上,警方刚刚接到报警时,曾问过殷建华的家人和朋友,如果凑钱给法子英,诱他出洞,能马上拿出多少钱,得到的答案是“连借带凑能找出二三十万”,并不像殷建华自己吹嘘的那般阔气。劳荣枝将殷建华引至房中后,立即就被法子英拿刀逼着,绑住手脚,关进了铁笼子。铁笼子长宽1米,高70厘米,和冰柜是半个多月前就准备好的。

根据法子英的说法,殷建华受到威胁后,一开始并不相信法子英敢杀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残酷,法子英去了合肥市六安市场,以家里装修的名义,将一名来自安徽长丰县的木匠骗到屋中,经过捆绑,当场猛捅木匠背部,在殷建华面前砍下其头颅,并将尸体放入冰柜存放。在法子英被认定的所有案件中,木匠是唯一事前跟劳荣枝毫无瓜葛的人,且跟抢劫本身毫无关系。随后,远在乡下的木匠妻子朱大红打听到,合肥的警察正拿着照片,在合肥六安路的临时工聚集点打听一个人。家人多次到合肥市里的派出所、殡仪馆询问、辨别,才确定,死者正是朱大红的丈夫陆中明。而目睹陆中明被杀害的过程后,殷建华开始按照法子英的指示,给妻子打电话,写下家里的住址。

俞晞猜测,如果殷建华的妻子没有报警,也会被法子英杀害,因为法子英说过,“我作案从来不留活口”。法子英还主动谈起过劳荣枝跟殷建华吵架,他说他跟劳荣枝约定过,只陪唱歌、跳舞、喝酒,所谓三陪,但晚上不出去,也不陪睡觉,因为“不想让劳荣枝挣卖淫的钱”。他还说:“我从来不盗窃、不吸毒、不强奸,我瞧不起这些人,都是社会渣滓。”

殷建华一案也留下一些疑点,根据当年的判决是,殷建华是法子英动手杀害的,依据是法子英的口供,他称自己在出发往殷家之前,就杀害了殷建华。但法子英也跟俞晞谈起过,出门前曾跟劳荣枝约定,如果中午12点还未回家,就赶紧逃走,并未谈及是否杀死殷建华。网络上有人分析,当时殷建华困于笼中,被缚手脚,没有反抗能力,但勒死他依然用到了老虎钳子,那么凶手到底是谁,有待存疑。实际上,这种存疑也是当年俞晞辩护的理由之一。

比殷建华一案更扑朔迷离的是发生在温州的案子。按照当年的判决书,当时法子英和劳荣枝刚到温州,在当地租房,结果发现女房主看起来很有钱,两人决定抢劫。随后,1997年10月10日,两人来到被害人房中,逼迫其打电话,叫来另一位女士,并在房中勒死二人。两人共抢得2.5万元存折一张,手表两块,手机、传呼机各一部。存折上的钱,是劳荣枝取回的。

但在审讯和庭审中,法子英不断变更说辞,时而称自己和劳荣枝一同前去,但劳荣枝没有上楼;时而称,当时并不是为了抢劫杀人,而是受一个台湾老板托付,杀掉其情人;时而称劳荣枝曾劝过他,抢劫就行了,不要杀人。此前有媒体报道,法子英曾在庭审中,7次为劳荣枝辩护,俞晞说,这个说法有点夸张,在他看来,实际情况是,当时法子英竭力避免提到劳荣枝,每次都是大包大揽,把罪行揽在自己身上。

这种大包大揽的动机成分复杂,因为法子英是个表现欲强烈的人。俞晞记得,开庭前,他去见过一次法子英,问他有什么要求,法子英提出,想要一条宽松的裤子,因为被捕时,他的腿受了枪伤,骨折了,右大腿外面挂了一根不锈钢支架,穿裤子不便,警方就将他的长裤从裤脚处剪开,直到大腿髋骨。他对俞晞说,平时在看守所这样穿无所谓,但开庭是他人生最后一次面对观众,总不能光着大腿见人。

在俞晞看来,他把法庭当成自己的舞台了。在法庭上,他也的确是这样表现的。俞晞跟很多媒体讲过这个细节,当时法警让他验看一把20厘米的刀子,法子英立刻说:“我哪会用这样退班(九江话:差劲)的东西,我用刀最起码都这么长。”他比画出大约30厘米的长度。

出逃的国企大院子弟

俞晞最后一次见到法子英,是他被执行死刑之前。俞晞以为他想上诉,但法子英说:“不是,只是快死了,心里还憋着很多话,想找个人聊聊。”俞晞记得,两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狱警换班,要去吃晚饭了,会见才结束。法子英跟俞晞讲了一些过往案件,经过他同意,俞晞后来都提交给了司法机关,当时司法机关的反馈是,法子英在审讯中也提供过这些情况,但没有物证也无法旁证,都未定案。法子英还问俞晞,劳荣枝归案没有,此前他也问过多次,但俞晞始终没有告诉他,这一次,权衡之下,俞晞告诉了他,说“还没有”。俞晞记得,法子英听完就笑了,那也是俞晞唯一一次看到法子英表露情绪。

俞晞问过法子英,劳荣枝为什么愿意跟着他亡命天涯?法子英听了比较得意,说刚认识的时候,劳荣枝才19岁,可能有英雄情结,佩服他敢打敢杀。此前,1981年,17岁的法子英曾因抢劫罪被判10年,劳教8年后出狱。判刑前,法子英是九江市发电厂的职工,待遇在当时的九江市国营单位里,排在第一梯队。按照推算,法子英是在1989年出狱后成家的,1990年有了女儿。法子英还有6个哥哥姐姐,都是国企员工。

根据媒体报道,法子英和劳荣枝相识于朋友婚宴,但俞晞模糊记得是朋友宴会,但记得也不太真切,只能确定,宴会结束,法子英骑摩托车送劳荣枝回家。根据他对俞晞的说法,两人在路上聊到过法子英的牢狱经历,劳荣枝表露出崇拜情绪,随后,他开始追劳荣枝,两人很快就在一起了。他还告诉俞晞,和劳荣枝在一起后,因为妻子不同意,他只是和妻子协议离婚了,但没有领离婚证。在合肥被抓获后,也有媒体问过法子英,为什么能够追到劳荣枝,他的说话是:“你不要看我这样,我也有温柔细腻的一面,不光是打打杀杀,那是个武夫。”意思是自己也有文气的一面。

但温柔细腻,用在劳荣枝的表面形象,更贴切。法子英在合肥被抓捕后,租住房附近的邻居回忆起两人,“男的很凶、女的很漂亮,但穿得普普通通,一点也不像(坐台的)”。和劳荣枝曾在一个夜总会工作过的人则记得,当时劳荣枝看起来很文静。这些评价,和劳荣枝成长中得到的一贯评价一致。

劳荣枝家住九江市石油公司家属区,她家的老邻居何芳告诉我,劳荣枝的父亲原本是湖北黄梅的农民,50年代过江,通过招工,进入九江市石油公司,在单位负责消防工作。70年代早期,劳荣枝的母亲也来到厂里,带着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成为有公司的家属工,做些挑油桶、拉板车的工作。劳荣枝是到九江后才出生的,厂里很多人都有印象。

在邻居们的口中,劳荣枝的父母都没有念过书,其父随和老实,跟同事相处融洽,但劳荣枝的母亲总跟人吵架,都是些零碎小事。劳母如今还在老厂区,捡点废品补贴生活。隔壁同样捡废品的邻居对她很不忿,因为她每天都会打听别人赚多少钱,百折不挠,事无巨细。另一个邻居开玩笑:“如果别人家出了这样的事,你就可以去找她采访,她什么都清楚。”

作为一个来自农村的外来者,劳荣枝母亲的性格在厂里显然不受欢迎,很多老邻居谈到她时,都会露出一种微妙的笑容,并表示自己跟她家不往来。但这里又是一个人际关系高度密集的社区。

作为我国首批五个沿江对外开放城市之一,九江市地处在赣、鄂、皖、湘四省交界处,曾是江西省工业最发达的城市,也很早就有了工业园区。九江石油公司坐就坐落在九江市市区东部工业区,地处浔阳区金鸡坡村,周围还有畜产厂、炼油厂等国有企业。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里都是九江市的郊区地带,远离真正的城市生活。但整片厂区和生活区已经足以构成一个完整体系,互相熟识的职工和家属们,从早到晚,从出生到死亡,全部生活经历都可以在这里完成,不知道劳荣枝是否曾梦想逃脱。

劳荣枝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石油公司的子弟学校念的,她二哥劳光荣说,劳荣枝从小就比较懂事,学习不要人费心,总是能考班上前几名,拿回奖状来,字也写得清秀。在劳光荣看来,这属于天分,因为家里其他哥哥姐姐读书都不怎么样。虽然劳荣枝是最小的,家里也没宠她,跟其他孩子一样散养,穿姐姐留下的旧衣服,还要帮着挣点外快。比如说,当时做衣服原料的畜产厂会有分猪毛的散活儿,把白猪毛黑猪毛分开,6毛钱一斤,臭烘烘的,大家都干。

厂里所有人日子都过得紧巴巴,月初发了工资就赶紧买米买油买面。大家还互相打听,哪怕关系不好,也一定能清楚说出,对方家的孩子找到了什么对象、分到了什么单位、待遇如何。

初中毕业时,15岁的劳荣枝想考高中,上大学,因为班上同等成绩的都去上高中了。但二哥劳光荣建议她去师范学校,早点出来工作。当时劳光荣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家里很有话语权,他的建议得到了父母的支持。他记得劳荣枝考取了九江师范学院幼师专业后,自己还送她去了学校,他不记得劳荣枝当时是否有什么反应了,在他看来,“15岁的女孩子……”意思是,不懂。不过,在当时,考取九江师范学院也很不错,是周围人交口称赞的对象。

毕业后,劳荣枝被分回石油公司子弟小学教语文,和父母及尚未成家的二哥住在一起。劳光荣记得,发了第一个月工资,劳荣枝就给家里买了一台茶几,没过多久,又给父母买了一台取暖器。劳光荣说不上来,劳荣枝是外向还是内向,跟家里谁的感情好,只知道她人缘不错,时常有同学、朋友叫她出去玩。劳荣枝有什么爱好,劳光荣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后来分回石油公司子弟小学后,原来的中专老师还建议她,暑假继续去学舞蹈,但她没有去。

劳荣枝跟法子英在一起的事,劳光荣其实不大清楚,他只记得,妹妹曾跟父亲说起过这件事,父亲让他去打听打听,他隐约听说,男方是老电厂的,但想着,“打听个人多难啊,是吧?”所以也没去。我问他,家里人是否干涉过劳荣枝的恋情,他说:“也不好管这个事儿,那时家里也装了个电话,有事来电话,她就出去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他说,他自己当时也挺贪玩,常常在外面打麻将,加上妹妹大了,更觉得不好干涉。

但另一件事,劳光荣倒是有印象。在90年代的经济浪潮里,周围几个单位里,炼油厂和电厂待遇渐好,传统的纺织行业则日渐弱势,周围时不时传来倒闭、下岗的风声。石油公司体量小,员工不多,渐渐也传出风声,说子弟小学要撤销了(实际上也很快撤销了),劳荣枝开始想走关系,进入江西省石油公司的业务科。

此前,这个部门也经常打电话到子弟小学,让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去跳舞。劳光荣记得,劳荣枝就出去过很多次,出去后,总是半夜十一二点才回家。当时,劳光荣并未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是省级公司打电话,通过学校叫出去的,但如今回想,他总觉得,那段时间里,妹妹的心思已经“活”了。

根据法子英的说法,1995年,他邀请劳荣枝跟他一起去深圳。劳荣枝立即办了停薪留职,随他而去,一开始家里人不知道,还是子弟学校的校长让家人劝劝,但等家人想劝的时候,劳荣枝的手续和边境证都办好了。她跟家里人说,和一个朋友去深圳做生意,没有提到法子英。劳光荣记得,在那之后,劳荣枝回家过一次,当时的劳荣枝可能已经和法子英一起回到南昌,但劳光荣一无所知,等他再次听到妹妹的消息时,她已经成了通缉犯。当年接触过案件的很多人都相信,随着劳荣枝被捕,也许会有更多的案件浮出水面。

劳荣枝出事后,劳光荣把关于她的一切报道都收藏起来,过去是报纸、杂志,现在是手机上的新闻、视频。他始终搞不懂到底为什么。直到她离开家,劳光荣仍然觉得,妹妹很单纯。

在劳荣枝曾经居住的这个地方,畜产厂早已停产,留下一片破败的废弃建筑,石油公司老家属区也在拆迁,人烟寥落。但劳光荣还在石油公司上班,也住在这里,他的微信朋友圈签名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劳光荣的朋友圈和劳荣枝的截然不同,劳荣枝写的是,“永远都学不会说谎哄你开心的,体重秤,镜子,还有银行卡余额”。

这容易让人想起,1999年,那场激烈枪战中,警方劝法子英投降,不要冒险,法子英说:“其实你的生命跟我的生命是一样的。”民警接话:“对,都很珍贵的。法子英却回答:“珍贵什么,你拿那一点工资。”看起来,最后一句话如同隐喻,是法子英对自己人生的总结,也概括了劳荣枝的20年逃亡生活。(文中刘静和劳光荣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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