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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星翻作客星单

作者:admin 2019-12-21 我要评论

1854年4月,沙俄在首次强行驶入黑龙江之前,较为正式地向清朝打了招呼(不是请求准许,而是告知),说要出海与英法联军作战,加强沿海地区的防务,也防止英法入...

1854年4月,沙俄在首次强行驶入黑龙江之前,较为正式地向清朝打了招呼(不是请求准许,而是告知),说要出海与英法联军作战,加强沿海地区的防务,也防止英法入侵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流域。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是这样说的,沙俄枢密院也是这样说的,第二年俄船再来时同样一套措词。他们当然怀有侵占之心,但也不算完全扯谎,三国的炮舰和陆军打了一年多,从堪察加半岛打到鞑靼海峡,再打到黑龙江口。

等到俄土战争结束,《巴黎和约》正式签署,老穆实在不好意思再用这个理由,便说要防止英法军舰再来,说是英法正密谋在广州搞事,甚至要组成舰队去天津,由那里进京。穆督如此说,俄枢密院和赴华公使普提雅廷也如此说,而英法也真是正在运筹对华动武之事。“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俄国人慷慨提供这些搜集不易的情报,对清廷应说很重要,也很急迫,自以为是极好的见面礼,岂知大清君臣嗤之以鼻,不收不看,不让公使进门。

康雍乾之世,大清内阁与军机处可谓众星闪耀,咸丰朝则黯淡无光。皇帝的近侍大臣,没有一个调和鼎鼐、担荷山河社稷之人。可清朝君臣并不缺心眼儿,三年前不相信穆督的与英法作战说,此际也不信英法会有大动作,攻打炮台,闯进内河,甚至炮轰广州城墙、抢劫总督衙门的事都发生过了,最后不还是偃旗息鼓而去,又能怎么样呢?朝野瞩目的两广总督叶名琛,身兼通商大臣,更是内阁大学士、一等男爵,似乎成了当代诸葛亮,谈笑间从容退敌。老叶在香港安插密探,自有快捷的情报来源,悉知印度爆发全国性的大起义,认为英国的侵华基地东印度公司已朝不保夕,欣慰之余,飞奏朝廷。而俄国人竟然还拿着英法说事,哄鬼哦!

作为管理通商口岸的内阁大员,叶名琛身在岭南,也关注着塞北,关注着黑龙江和俄国人的动向。惜乎对世界大势和国际政治所知甚少,依据一些小报资讯与小道消息、虚假传闻作出判断,又秉持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陋见,心中对沙俄抱有好感。1857年12月27日,叶名琛以六百里加急向朝廷密奏,一折一片。片,为奏折的附件,简记其他事件,老叶报告的是三艘俄国兵船到了广州,停泊在外洋之事。而正折很长,叶督又施展段子手的才华,先说英国公使额尔金在孟加拉吃了败仗,一路狂奔至海边,孟加拉各路好汉紧追不舍,恰好被法国军舰救起,与法使葛罗一同到了广东,摆酒致谢。席上商议对华方略,葛罗表示中国一再忍让,而且兵力并不弱,并说国王明令他遵守和约,不许再支持英国,额尔金听后也觉得有道理。至于如何获知这些,老叶说自己在香港安插了许多眼线,英法公使身边也有,能源源不断提供密报。

叶督又说咪国(美国)前任公使伯驾挑唆英军滋事,已被撤换,新任公使列卫廉到后不听英方阻挠,发来照会,自己当即批复,咪国商民一片欢呼,英商则无不埋怨。额尔金只得再去找葛罗协商,万般无奈,派出挂着白旗的船只来送照会,“火轮船上四方大白旗一面,三板船上三角尖白旗各一面,皆大书‘免战’二字”。他说对方的照会“文理鲜通,字句费解”,大意还想进广州城,已据理反驳。他将针对英法的回复大段抄录,显然以为是得意之笔,而今重读,也觉有理有据,大义凛然。叶督还记述了英法美三使会面的场景,记述他们之间的争论,说英国在华无端挑衅,闹腾了一年多,已是骑虎难下,加上印度发生大起义,“穷乏已极”,想在中国敲诈点儿银子,以解燃眉之急,我天朝绝不能退让。

清代封疆大吏呈送奏折有一个仪式,称“拜折”,将折匣恭放大堂的香案之上,属员站班,步军列队,督抚三拜九叩,取交折差举于头顶而出,衙门中鼓乐齐鸣。就在这次拜折之后,英法的最后通牒到了,叶督照样是不理。13日早晨,英法联军百余门大炮猛轰广州,次日城陷,侵略者到处搜捕叶名琛,数日后在副都统署中将他抓获,押往军舰看守,广州将军穆克德讷、巡抚柏贵等举旗投降,皆被软禁于观音山。可以想象咸丰帝接报后的目瞪口呆,只批了句“览奏实深诧异”。的确是太震惊了,几天前刚读过叶督长奏,本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广州城的炮声已经消歇,而中国军民的抵抗袭扰仍不时发生。额尔金对叶名琛很忌讳,深恐清军来劫营,将他羁押在“无畏号”上。有一幅画描绘老叶被押解的情形,虽着意将他画得痴肥,仍可见沉稳庄严,不似俘虏,倒像一个统帅。熟读圣贤书的叶督在危难时显示出高贵气节,也赢得了英人的尊重,据报载:舰上所有英国军官都表现得很敬重,见面时会向他脱帽致意,老叶也欠身还礼。而清廷则显得极为绝情,得知他被俘的当日,即颁旨将之免职:“叶名琛以钦差大臣办理夷务……迁延日久,以致夷人忿激,突入省城,实属刚愎自用,办理乖谬,大负委任,叶名琛着即革职。”为避免英法拿着老叶说事儿,还要求广州将军向对方声明:“叶名琛业经革职,无足轻重。”一个内阁大学士被敌人活捉,毕竟不成体统,咸丰帝想起前朝的“三元里大捷”,传谕召集团练,将英法联军逐出省城,“倘该夷敢于抗拒,我兵勇即可痛加剿洗,勿因叶名琛在彼,致存投鼠忌器之心。该督已辱国殃民,生不如死,无足顾惜”。这番话形同梦呓,而流露出的薄情寡义,老叶若听到不知是何滋味?

对于叶名琛留在广州,额尔金总是心中不安,一个多月后命人将他押至印度的加尔各答。那里是东印度公司总部的所在地,也是英舰补给和鸦片输华的基地。他将所居题名“镇海楼”,自署“海上苏武”,赋诗明志:

镇海楼头月色寒,将星翻作客星单。

纵云一范军中有,怎奈诸君壁上看。

向戎何必求免死,苏卿无恙劝加餐。

任他日把丹青绘,恨态愁容下笔难。

在当时的西方舆论中,叶名琛恶名远播,是顽固保守和不守信用的代表。伟大的马克思则撰文加以赞扬,并说他对英法照会的回函心平气和地讲明了道理,“错误在英国人方面”。老叶也是这样认为的,以为上船是去英国,还打算当面与英王论理,临行前让仆人买办食物,准备打持久战,岂知到了唐僧取经的天竺。一年多之后,叶名琛绝食而死,遗言:“我之所以不死而来者,当时闻夷人欲送我到英国。闻其国王素称明理,意欲得见该国王,当面理论,既经和好,何以无端起衅?究竟孰是孰非?以冀折服其心,而存国家体制。彼时此身已置诸度外,原欲始终其事,不意日望一日,总不能到他国,淹留此处,要生何为?所带粮食既完,何颜食外国之物!”他的所有行为都有着衰败王朝的深深印痕,个人悲剧实乃一个悲剧时代的缩影,而风骨气节应令同僚汗颜,与打着白旗、奴颜事敌的广州将军等判若云泥。当时有“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之讥,文人之笔,固然不无精准和犀利,可叹多出现在当事者落井之后。

十余年前本人曾到加尔各答,英国人遗留下来的宏伟楼宇已经破败,巨幅的女王画像也只能在库房沾满粉尘,我参观了泰戈尔的故居,也曾打探叶名琛待过的镇海楼,问及的人皆摇头不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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